六文钱三部曲外一则
那爱千真万确。无论它多荒谬,多无从推导。
远看像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走过来了,近看发现他们还亲昵地手牵着手。
他们在树荫下慢慢地走,或许能这样走完一生,也或许终将生离死别。这类故事已经将历史的耳朵磨出了老茧,早已没什么动人。
若说尚有新鲜之处,恐怕是——小男孩和小女孩是堂姐妹。
春季才刚揭开一层薄绿。村松随手折下树枝,手指立刻沾染了树脂的芳香,荧绿色的蚜虫便只绕着村松飞,不去侵扰她身后的表妹清子。
清子穿了浅藕荷色的新衣服,蚜虫黏在上面会很难清洗。而村松那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裤脚,甚至还被刮出个吊荡着线头的裂口。
她们在角间川的溪流旁坐下。太阳巡过河底的鹅卵石,荡散开一大片蓝中皱白的光。村松捧起水,胡乱浇上粘得打结的头发。她用余光瞥见清子纤弱的脚踝,和鹅卵石们闪作晶莹的一团。
“清子,你真好看。”
清子羞怯地垂下眼睛,轻轻地将散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
清子九岁,却已经有上门说亲的人了。
任谁都能看出,至多五年,这个小姑娘就会出落成大美人。可无论来提亲的人是谁,真田信纲的态度始终坚决。信纲和全天下的父亲一样,都想等闺女亭亭玉立时搞一场选拔,亲自选个中意的小伙子,再风风光光嫁她出去。而现在,还为时过早。
这说亲的队伍里,竟然也排着真田源五郎。
源五郎常年生无可恋的面孔上,又附着上一种崭新的生无可恋:“你女儿能嫁给我女儿吗?”
信纲觉得这不太好:“源五郎,你不要闹。”
“我没闹,我是绝望。”
源五郎冲庭院甩了一个眼色,信纲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小男孩正在暴打另一个小男孩。
“打人那个孩子,是村松吧?”
“而且,”源五郎的眼神仿佛遮光器土偶,“被打那个是武王丸少主。”
武田的未来正在被按在地上殴打,信纲觉得这很不好。
村松虽然是孩子王,但却是一个讲道理的孩子王。她胆大包天以下犯上,动手打武田的少主,也是因为武王丸偷看了大家的公主。
“你偷看清子做什么?”
其实男孩子们都想多看清子几眼,但没人敢当着村松的面看。
武王丸被村松一喝,耳根都红了起来:“我没看!”
“你就是看了!”村松把清子挡在身后,“你敢看她,你敢娶她吗?”
村松这一句冷嘲热讽,令在场除她以外的所有人都乱了阵脚。村松的弟弟源三郎乱了,是因为他觉得这话比较僭越,清子乱了,是因为源三郎在,武王丸乱了,也是因为源三郎在。
武王丸的少爷脾气骤然发作,他指着清子提高声音:“谁要娶这样的丑女啊!”
村松毫不犹疑地动手打了武王丸。
然后村松牵着清子的手,逃去了河边。
“村松姐,谢谢你。”
清子的声音真好听,不带一点儿潮气,像坠入白陶中的玻璃珠般易碎甜美。
清子是唯一称呼村松“姐姐”的人,尽管她们只是半成不就的堂姐妹。村松有两个弟弟,他们却都不这么叫。源次郎压根就没发现村松是姐姐,成天跟在村松后面一口一个“大哥”。源三郎虽然很清楚村松的真实性别,但村松很享受这个“大哥”的称谓,源三郎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也跟着叫村松“兄上”。
村松、源三郎、源次郎接连诞生后,真田源五郎也步上了事业正轨,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对这个把年假都兑换成现金或糖果的工作狂父亲,村松是心存不满的。她觉得男人就应该像清子的父亲——自己的大伯那样,痛快地笑,易懂地怒,有力的臂弯在外斩杀头颅,回到家洗过手,就会把宠溺的女儿轻快地扛到肩膀上。
源五郎并不一心崇武,因此村松家没有家庭暴力,任何时候都只讲道理。可村松宁可被痛痛快快打一顿,也不想听那些发了霉的道理。
父亲不在家时,村松就会涌现出守护母亲和弟弟的使命感。这使命感日趋强大,强大到终于错了位——村松总在琢磨如何成为大伯那样的男子汉,却忘记了自己根本没有成为男子汉的可能。
山手殿打扮女儿的愿望得不到满足,只好把新定做的裙子套在源三郎身上。一而再,再而三,三生万物。日本第一兵真田幸村的童年于是成了一个磅礴的骗局:姐姐强如哥,哥哥美如姐,再过几个月年他还会遇到个没事就在神社跳艳舞的巫女姐姐(♂)。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清子忽闪着水濛濛的双眸,端端道谢又嚅嚅道歉。
“是我不好。村松姐是为了我才打架的。”
“清子没有错!是眼睛乱看的武王丸不好。……当然我打他也不好。”
村松本想像大伯一样摸摸清子的头,无奈手太脏了,不舍得碰瓷娃娃般的清子。
“下次如果觉得被欺负了一定要说出来,听到了吗?”
清子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是因为武王丸少爷,”她怯怯地说,“是、是因为源三哥哥……”
“源三郎?!”村松吓了一跳,“难道是源三郎欺负你了吗?”
清子拼命摇头,她靠近村松,害羞而温热的吐息缓缓充斥了村松的耳蜗。
“原来清子喜欢源三郎啊。”
村松惊讶得冲口而出,夕阳立刻烧上清子白皙的脸。
“村松姐……村松姐有喜欢的人吗?”
“既然清子喜欢源三郎,我就只好喜欢源次郎了啊。”
“不、不是那样……”清子为难地羞红了脸,“不可以那样的。”
“为什么不行?”
“村松姐和源次郎是姐弟呀,不可以的。”
“有什么不可以的?姐姐不能喜欢弟弟吗?”
村松莫名其妙地看着清子,清子忽然低头笑了起来。
“笑什么呢?”
“对不起。不过,村松姐好可爱。”
清子揉了揉眼角,声音更加轻微起来。
“我的喜欢和村松姐的喜欢是不一样的……我对源三哥哥的喜欢,是想要做他新娘的那种喜欢。”
“我确实是不能和源次郎结婚的,否则母上会很生气。”
村松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但她仍然不是很明白两者的差别。
她们又在河边坐了一会儿。直到太阳变得有气无力,在亮柿子色的云间吞吐逡巡。
村松回到家时,她察觉到变天了。
变的不是大自然的天,而是覆盖在宅邸上的一小块儿天。那些平时悠悠懒懒的下人们,眉间突然皱出了一层惊惶,吵闹的背景音也统统撤下,庭院寂静得像一口古井。
村松猜到是有贵客来了。
但她错了。到访的不是客人,而是这座宅邸真正的主人。何止这座宅邸,甲斐的一草一木山山河河全属于他,小到村松折断的树枝、手指上还残留着的清香树脂,都是他的东西。甚至村松揍过的武王丸少爷,也是他的亲生儿子。
主人坐在广间,身着贝白绸缎的长衣,搭配金底藏青直纹的腰带。他高挑均匀的身姿,一看便知精通武艺。武人都是忌讳穿白衣的,即使是用死亡保险金做家徽的真田家,也会觉得不吉。他却毫不忌讳似的,任由那白衣和他白皙的肤色互相衬来衬去,远远一眼,宛若云端之人。
村松警觉地看着这个男人,她感觉到刚刚闯下的祸正在被兑现惩罚。紧接着她嗅到了自己身体上不清洁的气味。汗酸味像一团变质的云,被黄昏的怪风漏满了不大的房间。
男人一定闻到她的狼狈不堪了,还有她心里沉沉浮浮的那层恐惧。男人拿捏着千万人的生死,其中也包括她的。她折断了他私有的树枝,殴打了他的宝贝儿子,还污染了他呼吸的空气。她的罪名状恐怕能填满一整条千曲川。
男人的表情在背光下漆黑一片:“听说你打了武王丸?”
“……打了。”
村松梗着脖子,感觉自己的脸能拧出血珠来。
父亲坐在一旁皱着眉头,声音低沉:“村松,还快不道歉。”
村松把眼睛定在虚幻的一点上,用沉默反抗。
与其说她拒不道歉,不如说她不打算遵从父亲的命令。
“你知道武王丸是何人吗?”
“我知道。”
村松的声音恶狠狠的,浮出一层稚嫩辛辣的戾气。
“我知道武王丸以后会取代你,成为这个地方的君主。”
“村松!”
父亲提高声音喝止了她。村松听出父亲是认真地发怒了。
村松越是害怕,就越不顾害怕,反而生出一种践踏恐怖的快感来。
“即使是君主,也不应该将自己的错误推托到别人身上。”
“不对,正因为是君主,才更加不能这样。”
一阵鼓点般的声音滚过村松的听觉。她抬起头,才发现是主人笑了。
父亲问:“你笑什么?”父亲的语气从训斥女儿的怒气中陡降下来,变成一种别扭的轻软。村松发现父亲对主人是不用敬语的,取而代之的是不知礼数的亲密。
“你不记得了?”主人含笑反问,“第一次见面时,你也这么打了我。”
父亲有些窘迫:“明明是你先动手的,我只是正当防卫。”
“我看你是防卫过当吧?把我干倒在床上整整三天。”
主人语气自然地发表着连村松(10岁幼女)都觉得很成问题的言论。
村松的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忍着不让喉咙深处焦灼着的东西涌出。她现在还不知道那滚烫温柔的、宛如心脏蒸汽般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她同样不知道主人的名字,现在的她还没资格听到他的真名,而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直到他死去。
武田胜赖死后,他的名字才开始过分密集地出现在村松的听觉中。肮脏卑贱的嘴巴们肆无忌惮地咀嚼着这个名字,伴随着沾满牙垢的苛责,吐出灰黄色的甘蔗残渣。
御馆大人。十岁的村松想。
村松心虚地移开眼睛,看到一旁的漆盒中垫着透明的杉原纸,纸上一小堆水晶粉末般闪闪发亮的盐。主人端过一个木桶,下一秒,村松感到自己的手里被塞进了一个凉凉胖胖的圆锥形。
主人笑眯眯地说:“这是送给你的。”
村松张开手,手心里乖乖地躺着一个田螺。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田螺。
“诹访湖名产大田螺,放在味增汤里煮会很鲜美哦。”
她仰起头,却正对上主人的眼睛。
这一次她终于看清楚他的脸了。他趋合了她所有还没来得及的想象更远远不及。他是笼罩整片陆地的日光,无边无垠的白,难以力竞的热。他是太阳的圆心,就要烧化她小小的深褐色瞳孔。
她看到了他,却找不到他。
主人不做太阳该做的事情,突然从村松火柴棍一样的手臂下把她捞起来,抱到自己的膝盖上。主人的手擦过村松裸露的皮肤,快要把她烫伤了。她像麻雀一样缩了缩脖子,后知后觉地发起抖来。
她的心思像蛇一样在骨骼下窸窣穿梭。她好害怕他听见。
“明明比武王丸轻,哪来的力量能把他打得嗷嗷直叫呢?”主人摸摸村松支楞着的头发,“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啊。”
父亲淡淡横眉:“还是能把她当作女孩的你更不可思议。”
“村松这么可爱,”主人手掌的温度透过硬硬的头发抵达她的头皮,瞬间导热了她全部的皮肤,“再过几年,你就要疲于应付上门提亲的大队伍啦。”
“我不要!”
这声音水果一样炸裂在空气中,整个房间都是残余的果汁味。
村松吓了一跳,她原本把这句话压在舌头下,没想到它偷偷生出了腿,在她呼吸的间隙中擅自溜出了她的嘴巴。
她慌张地掩住嘴巴,生怕里面再跑出什么怪声。她偷偷望向父亲的表情,父亲的注意力一直被主人牵动着,根本没看向她这边。仿佛村松说错的话是一个失手摔碎的碗,而主人是夏秋时节的满目霞光——没有哪个聪明人会为一场物骚错失旷世美景。
村松把大田螺握得更紧了些,大田螺受到了惊吓,在她的手心噗地吐了一口泥。
大田螺不是无缘无故的礼物。
第二天早上,男人们就跟随主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真田宅邸。和往常一样,真田信纲临行前用力地抱了抱清子,源五郎却只是若无其事地摸了摸村松的头顶。
这一次村松没有觉得不公平,她现在有了新的期盼,她期盼着能早些和主人再次相见。
——她很快就会自己许下了这样的愿望而后悔毕生。
主人很快就会因为这场战役的结果再次造访真田宅邸,但那时他已经不再是太阳。
这是天正三年的三月初,这场战役的名字叫长篠合战。站在送别队伍最前方的真田清子不会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目送父亲的背影。
他曾让她成为了向日葵,热烈地追随他,却忘记教会她如何应对黑夜。
真田村松与真田清子,她们从表姐妹变成了义姐妹,从一种半成不就的姐妹变成了另一种半成不就的姐妹。清子的初恋竟以实现的方式宣告破灭了,她的初恋变质成了婚姻。她还没有准备好,初恋对象就越过了许许多多不可或缺的步骤,一口气变成了她的丈夫。
可她何尝是嫁给了初恋表哥呢?她是嫁给了父母双亡的因果。
胜赖根本不是为源三郎或清子中的任何一个着想,他的决定是为了让昌幸更稳妥地坐上真田家督的位置。在他装得下江山合川的双眼中,清子的恋心轻若粉尘,他所考虑的只有昌幸。
长篠合战后,奉武田胜赖的旨意,真田昌幸接替两位战死的兄长,成为真田家的当主。村松才第一次在弟弟们面前穿起花织小袖,源三郎成为了未来要统率家族的嫡长子,因此她模糊不清的性别必须清晰。六岁的源次郎看傻了。他这才知道哥哥原来是姐姐。
胜赖把她的人生变得截然不同。
即使是武田灭亡后,他依然是一根纤维般的木刺,停在她的心脏里,渐渐长成她血肉的一部分。它长久地沉寂着,只有当她的心脏跳动在一个特定的令人怀念的频率里时,木刺才会被触动,她的灵魂才会猝不及防地痛一下。
他为她指定的丈夫名为小山田茂诚。茂诚少言寡语,却并非不解风月之人。武田家灭亡后,茂诚所在的小山田家成为叛臣,无颜继续留在真田家。村松殿随丈夫一起逃亡辗转,最终,为了妻子能和家人团聚,茂诚还是选择忍辱负重,带着她一起回到了上田。
那之后又过去了很多年,真田家一分为二。乱世平息后,村松殿与弟弟真田信之一起搬到了松代,那时清子——清音院已经病逝。即使在迎娶了小松姬后,信之也一直将她视为自己的妻子。小松姬虽然是名义上的正室,但她也对清子抱持着敬爱之心,在她的授意下,信之与清子的庶长子成为了真田家的继承人。
而茂诚已经是真田家的次席家老,他没有迎娶侧室,两人育有一子二女,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女儿们也都已出嫁。村松殿站在松代城本丸的庭院内,闭上眼睛,果真如谁所言,阵阵松涛声仿佛脉脉而来的海浪。她静静地笑了。茂诚问她笑什么,她说自己想起了从前的事。
茂诚说:“这里是信玄公和谦信公五度交手的川中岛,站在这片土地上,也难怪你会念旧了。只是谁又能想到呢?最后能站在这里的不是英雄豪杰,而是我这等虫豕之辈啊……”
村松殿垂下眼睛:“我啊,以前思慕过武田的御馆大人呢。”
茂诚转过头来看着她。
“那时我还是个小女孩,假小子,舞刀弄枪的,时常玩得一身青紫。您一定暗自吃惊吧?温柔如水的妻子竟然有过那样的时候。”
“而御馆大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整洁无暇。就算他比我年长十七岁,就算于他而言我只是一介家臣之女,我依然盲目地做着虚幻的美梦。暗暗地希望真田家和武田家的关系能再差一点,险恶到不得不联姻的程度,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嫁给他做侧室了。他真是一位可恨的大人啊。迎娶了和我同岁的北条夫人,然后把我许婚给您。”
茂诚也笑了:“我太可怜了吧,我可是对你一见钟情的啊。”
她自我奚落地皱皱鼻尖,又回到那个虚张声势的假小子轮廓里:“您真是的,我对御馆大人只是……那种年纪的小女孩,懂什么呢。被夸奖两句、收下些讨巧的礼物,马上就会喜欢上别人了。那不是恋爱。不算数的。”
茂诚望着妻子的眼睛,他和她的目光都很护短。
“那就是恋爱。”他不无温柔地说,“那是千真万确的爱。”
然后他看到妻子的泪光一点点爬过她不再年轻的脸颊。
他会认真听她的故事。无论多长,哪怕夜晚过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