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攻】南橘北枳

「这张地图,好像不是军师殿下亲手绘制的吧。」

 

饭富源四郎突然的这一句朗声问询,令勘助正欲收拾地图的手轻轻一滞。

「……何出此言呢?」

「因为高井郡和上野国的分界,这里,」源四郎用剪刀手隔空比划着,「国境线,以往都是用毛笔画双横线标明。但这张地图上却画成连续的三角形了,我最开始还以为是山岳标志来着。」

「真的诶。」

本已打算离席的武田晴信也坐了回来。

「那一带山峦众多,也许是勘助画错了呢。」

「我觉得不是。因为那边的四阿山是涂黑的三角形。」

源四郎用一种天真烂漫的语气无情揭穿道。

「感觉制图者另有其人,用自己独创的规则在画。我说得对吗,军师殿下?」

「啊……这个嘛……」

勘助感到肩胛骨附近升起一股寒气。

「其实这张图是真田大人画的。」

「真田大人画的?」

听闻此言,晴信坐正了身体,一时半会儿不想走了的架势。

——坏了。勘助想。

「真田大人亲手绘制的地图,怎么会在你手上呢?」

军事地图乃是国家最高机密,经手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按正常流程,应由制图人亲自将图交付给晴信的御用使者——百足众,送至晴信亲启。迄今为止,晴信默认军议上使用的地图均为山本勘助亲自绘制,但如果是其他家臣画的,多了一道传递,即存在百足众以外的中间人,无疑是不合规的。

话虽如此……这倒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

晴信当然是出于其他原因,才故意刁难他的军师的。

「真田大人还会画地图吗?他真的好厉害!」

饭富源四郎兴奋地攥紧双拳——这个日后被称为天下最强赤备·山县·列文虎克·昌景的男人,此时还是个看什么都觉得牛逼的17岁少年。他很聪明,且智商全用在正道上了,这在武田家是不多见的。

「实不相瞒,其实在下的制图技巧,全都是真田大人倾囊相授的。」

「真田大人教你的?!手把手教的吗?」

「……姿势不是重点。」

「并非不是重点。你不把姿势给我们源四郎讲清楚了,他可学不透啊。」

晴信煞有其事地拍了拍源四郎的肩膀。

「勘助,用未成年也能听懂的方式讲讲看。」

山本军师的太阳穴开始疼了,像被缝纫机生生砸过一轮。

「这一张地图,是在下和真田大人共同绘制的。」

「共同绘制?」

「正是。事实上,迄今为止军议上所使用的地图,一多半都并非在下独自完成的。」

晴信饶有兴致地换了个坐姿。

「书,我见过合著的。同人本,我见过合志的。地图,居然也有共同绘制的吗?」

「地图怎么就不能共同绘制了呢?!比起同人志要常见多了吧!!」

「不过,真田大人好久都没来过踯躅崎馆了,你们是在什么地方完成绘制的啊?」

勘助虚弱地望向源四郎,由衷希望这个好奇宝宝闭嘴。

「……慢马两天脚程能到的地方,有座废弃庙宇。如果真田大人收集够了信息,就会来函约在下在那里碰面。」

「然后画它个昏天黑地对吧!」

「……」

饭富源四郎,智商全点在正道,人却在歧路上猛冲。

「明明再多走两天就能到踯躅崎馆,真田大人怎么也不来露个面呢。」

晴信故意用斤斤计较的语气说道。

「真田大人每天东奔西走,实在忙碌。他判断无需耽搁御馆样的时间……」

「那怎么有时间见勘助你呢?传递信息的话,派个忍者来不就好了。」

「而且真田大人自己就会制图的话,自己画好发百足同城不是更有效率么。」

「……」

山本军师的思绪已经潜逃出二里地了,他懊恼地想,今天怎么就不是春日虎纲执勤呢?

然而饭富源四郎下一句话把他拉回了神。

「——为什么不是军师殿下的话,就不行呢?」

 

 

「……为什么不是勘助的话,就不行呢。」

刚下过雨,破庙的空气散发出一种潮乎乎的麦秸清香。真田幸隆捋了捋颈后打卷的头发,喃喃地念叨了这么一句。整个晚上,他念着小野岭、鸟居峠、洗马川、云母领、天白社、虚空藏山……山川河流的芳名,用轻抚雀鸟翅膀的那种念法。这幅唇齿中流溢出的温柔气音,突然点了自己的人名,令山本军师感到受宠若惊、冷汗逆流。

「您言下是指……?」

「没在喊你,只是在自我分析罢了。」

「您说的这种自我分析,是不方便开静音么?」

幸隆并不理会对方的挖苦,放下一直攥在手里把玩的黑白鹅卵石,挪动双膝坐了过来。

「勘助,不知你有没有留意过自己的声音呢。」

他的食指轻轻地滑过对方的喉结,由上至下,经常执笔描图者才能稳稳画出的一线到底。被井水浸泡了三天三夜的鹅卵石,令他的指尖也变得很冰,山本军师被勾出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您这是鹅卵石玩腻了,想换个东西赏玩吗?」

「别担心,隔着皮肤玩就足够了的。我不是巫婆,你也不是小美人鱼。尽管你的声音很好,低哑又沉稳,仿佛肺叶里积压着许多秘密。用这样的声音讲出的话,每一句听起来都很重要。」

勘助笑了笑,把对方的手拿下来,轻轻拢住。

「在下曾听京都的高僧讲过,百年前,曾有一位名叫郑和的明国使臣,远洋至榜葛剌国时,收到了两只奇怪的动物,作为进献给皇帝的贡礼。」

「奇怪的动物?」

「似乎是叫做麒麟鹿。虽然是鹿,但颈长通天,甚是奇妙。」

「脖子很长的鹿吗……」幸隆想象了一下,「它恐怕不太擅长游泳吧。」

「不过,它也并非生来如此相貌。很久以前,麒麟只是普通的野鹿,因为行动迟缓,周围的食物被其他种族一扫而光,为了吃到更高处的树叶,本能地伸长了脖颈,进化成了现在的样子。」

勘助稍稍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真田大人认为,这是一个好故事吗?」

幸隆以难以察觉的弧度,轻微地抿着嘴角。这是他思考时下意识的小动作,勘助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却从未提醒过对方的理由有二:一是真田大人总在思考,哪怕面对「你是男人吗」这种最简单的是非题,他也思考后才会作答,因此这个小动作并不会出卖他什么。

而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一直暗暗倾心于对方这个小缺陷,不足为道的弱点。细浅的褶皱,像指示灯一样亮在他色素很淡的唇周,永远无法真正抵达、抬眼就能眺望到的——他明灭可见的内心深处。

「这取决于麒麟鹿,是否更喜欢现在的自己。」

幸隆语气悠然答道,眼睛里却闪动着狡黠的光彩。

「勘助你又怎样?更喜欢现在的我吗?」

「现在好像是在说麒麟鹿的事情吧。」

「什么鹿?听都没听过。」

「……」

从勘助搁笔算起,已经换了好几个话题了。他瞄了一眼毛笔,老伙计的墨汁都还没干。要跟上真田大人的节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一边跟上一边避开陷阱,同时稳稳接住随时抛来的球,并迅速分辨是甜苹果还是毒炸弹,则需要三套大脑同时运作。

「从某一天起,我变得无法制图了。我开始害怕绘制地图这件事了。」

幸隆把压图石挪开,端详着尚未竣工的、墨香淋漓的地图。国境线还没被画上,甲斐,信浓,越后,上州,呈现果泥状,混沌甜美地混为一体。

「我用自己的双脚丈量过山岳的每一条险径,用眼睛观测过每一条河川泛滥的时期,如果战事来临的话,可在这里伏兵,或是从那里奇袭……我想了很多计策,可战事从未降临。」

「于是我开始迟疑了。那些与我血脉相连的山川河流,突然之间,变得凶险叵测,像在嘲笑我的无为,也像在怜悯我的愚行。我把它们画出来,它们就会无声地审判我。所以,我不再画了。」

 

流亡上野的五年间,他险些变得面目全非。

真心为他着想的人都劝他放弃,跟他说活着就很好了,斗争只会让人丧命,别让以卵击石的夙愿困住你的余生。听得多了,他渐渐想不起夙愿这个词的本意。积累的知识和见解付之逝水,灵感的火山几乎要干涸在他的心底。他害怕自己就这么沉沦下去,不被看见,无人赏识,如蒲公英的绒针沉入历史的泥沙。 ​​​

 

「……然后,我完全理解了一件事。」

他托着腮,温柔地望着对方。

「原来勘助在与我相遇之前,是过着这样的人生啊。」

 

山本勘助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换言之,您被山川河流背弃,以至于没什么东西好惦记了,才会想到在下。」

「嗯,你的日语听力0分。」

「五年来,您这些真知灼见,不能和长野信浓守大人共享么?」

「长野大人日理万机,自然不便叨扰……」

见对方已经绷不住偷笑了,幸隆脸色一沉。

「……你到底想问什么?」

「明白,明白,忙嘛。谁不忙呢。」

「我看你就很闲嘛。」幸隆借着微弱的豆灯,环视一周破庙。「这间破庙的麦秸堆都是新换的,桌子也一尘不染,压图石和棋子指示物都用井水浸洗过。你至少是提前两天来打扫的吧。」

勘助拍了拍一旁堆积起来的兵法书「在下正值休假中。」

「了不起。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

「……您说话也太噎人了。」

「对你,我一向不吝赞美。」

幸隆指了指地图上尚未完成的部分。

「勘助,你每次都最后才画国境线么?好吃的东西会留到最后的类型?」

「不,只是忍不住想象,如果有朝一日,都变成御馆样的领土的话……」

山本军师抬起有些发麻的胳膊,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

「……稍微,这么妄想了一下。让您见笑了。」

幸隆脸上闪过讶异的神色,但旋即,像终于破解出谜底般露出微笑。

「看来,不是勘助的话,果真就不行呢。」

「您这是在感慨什么啊……」

「直到现在,我也无法制图。我可以记录,描述,分析,但若是把笔强行塞到我手里的话,我的大脑就变成混沌的色块,不知该怎样下笔。我想,那一定是因为,我缺乏对战事的热忱吧。」

真田幸隆伸出手,轻轻碰触着墨痕已经干涸的山川河流。

「……如果面对的人是勘助的话,我就都能说出来。我的每一句话,你都会耐心听取。我难以释怀的疑窦,你刚好也为此牵心。你所绘制的地图,就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分毫不差。同样的山川河流,只有在你的笔下,才能被描绘成通向梦想的道路。所以,非你不可。」

「真田大人。」

山本军师俯下身,凑近对方耳畔,把声音压得很低,凿得很实。如何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有分量、更容易被相信——他当然知道其中的诀窍了,所以麒麟鹿的故事,他才深刻地记了这么多年。

「不是过去,也并非当下……最令在下倾慕的,是未来的您。」

 

你啊——

头发微微打卷的策士笑着揶揄了一句,便伸出手臂,慵懒地绕过对方的肩膀。

 

还真是喜欢那些,从没见过的事物呢。

 

END

 

 

「所以到底是什么情境下,真田大人才能帮您补上没画完那几笔啊?」

勘助看了一眼门外,天已经快黑透了,饭富小朋友还在军议间字字诛心。

「军师殿下,你不会是睡着了吧?」

「……咳,我是睡着了……」

「你怎么体力差真田大人这么多啊!(※指制图)明天早起和我一起特训吧!」

「已经是今天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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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咪咪更新一下。

班真难上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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