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凌晨一点四十分。
真田昌幸发现情色酒店的服务生全部消失了。
起因是他想给房间加个床,本来还担心情色酒店会不会没有这项服务,毕竟都来开房了,怎么会还有分床睡的需求呢?这需求就好比“买一个飞机杯然后拿它喝水”一样。可他马上发现这样的担心纯属多余,因为走遍了整栋情色酒店,连一个工作人员的影儿都没有。
昌幸的第一反应是“说不定都聚集在武田晴信的房间”,转念一想,美艳且善妒的逃弹正不可能允许那种事发生。胜赖问那种事是什么事,昌幸说,是百人成语接龙。
胜赖缺乏兴趣地“哦”了一声,明显心情很差的样子。他的表情比智商要机敏得多,五官各有各的生动,经常隔空打架、互相出卖。黑漉漉的眼睛瞪人时,嘴唇已经做出待吻的形状了。
昌幸放弃了加床的奢求,决定今夜睡在浴缸里。他仔细地检查电源,反锁房门,一转身,猛然对上胜赖幽怨的近距离凝视,对方眼瞳深处的能见度已然跌至谷底。昌幸的脊背上轰鸣着滚过一层冷战,后脑勺静静地贴上猫眼的玻璃凸起,像被黑洞洞的枪口抵着。
真田昌幸定了定神,返还出一个老谋深算的笑容。阿谀又软弱。他暗自盼望,这与真田源五郎截然相反的倒胃口表情,能有助于胜赖悬崖勒马。
“胜赖大人,您这是什么雅致?”
胜赖不说话。目光里铺天盖地,全是那种恐怖的柔情似水,海啸的浪尖正含蓄地迫近昌幸的眉心。胜赖的气息里,突然涌现出一层他爸爸的遗传因子,并直接反馈在他开始不健全的身体上。他的手指正和昌幸那海带结一样的腰带缠斗,赶在自己的裤子掉下去之前,昌幸慌忙按下了胜赖的手。
胜赖的睫毛密匝匝地压着眼睛:“为什么加床?”
昌幸继续应用那个很好用的词:“君臣有别。”
“别撒谎了,你不就是不想和我睡觉吗?”
只有武田胜赖能把这么轻佻放荡的台词,讲得开诚布公。
“正因为君臣有别,”昌幸的词库里可能只剩这一个词了,“才不能贸然僭越。”
“但换成我叔叔就另当别论了,是不是?”
胜赖清俊的面孔上掠过一层不安,他借着这不安带来的醉意,轻轻地咬住对方的下嘴唇,牙齿和舌头的配合恰到好处,暖融融的口腔像蜂蜜水一样温润。
胜赖在这方面存在天赋,交流无法畅通的时候,就委付给身体,让它们各行其是。他的身体毫无缺憾,趋近完美,因此总能让事情看似圆满地落幕。相较之下,少年源五郎的身体算得上瘦骨嶙峋,一方面是他营养不良,另一方面是他的心灵营养不良。他经常疑虑,自己的身体对胜赖到底有什么吸引力?姿势不对还容易硌手。胜赖不会觉得自己抱着一个万能开瓶器吗?
昌幸任由自己下沉到某一个深度,然后清醒过来。他把豆沙包一样热乎乎的胜赖掰开一点,就像掰开两瓣柚子。唾液楚楚动人地挂在胜赖的嘴唇上,像亮晶晶的冰糖丝,他眼睛闪烁着误入歧途的请求,仍不依不饶、不甘冷却。
“您多虑了。”昌幸用长辈式的口吻说,“我对典厩大人只有敬爱。”
“对我呢?”
“不到敬爱。”
胜赖皱起眉:“什么叫不到敬爱?”
“敬爱是高高在上的云端之爱。我对您的爱,”
昌幸按了一下胜赖压在自己腰带扣上的手,“有时候很低级。”
胜赖空白了几秒,开始更加专心致志地解腰带扣。发现昌幸加大了制止的力道,胜赖就撤回手,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他穿的是套头衫,从“脱”到“脱完”全程不需三秒。昌幸千钧一发,把已经脱到头顶的套头衫往下拉,用力一拧,袖子扭到胸前,胜赖就暂时动弹不了了。
胜赖蹦了起来:“你干什么!?”他弹跳了一下、两下、三下,用新体操运动员的可爱架势,对低级的爱正在化为泡影这个结果进行反抗。
“我不能这么做。”昌幸和蔼地看着胜赖,“胜赖大人心里的人不是我。”
“就是你!”胜赖气急败坏,像在指控犯人,“你凭什么替我表态!”
“背信弃义的事我做得多了。不至于连自己都不放过。”
昌幸更加心平气和,一种行将就木的死寂兀然浮现。
“我不能钻过去的自己的空子。”
“这具身体属于真田源五郎,我并非有意借用。它可能给您造成了一些不必要的误导,让您错觉我就是他。但我不是。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胜赖听不懂昌幸引用了一个什么辩证法,只感觉对方在偷换概念。他磨蹭着身体,让手指找到袖子,郑重其事地把衣服穿回去。
“我不明白,昌幸,我不明白你在执拗些什么,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和源五郎区别开来,为什么固执地认定源五郎和你是不同的两个人,好像我喜欢了其中一个,就不能去喜欢另外一个。”
昌幸帮胜赖整理了一下领口:“胜赖大人,您走在我之前。”
他轻描淡写,用了“走”这个安详的动词粉饰死亡,听上去好像尽享天年一样,营造出寿终正寝的假象。
他隐去了这样的事实:武田胜赖自尽后,头颅被割下来颠簸了一路,挂在京都大路上示众。地方百姓畏惧织田信长,没人敢为胜赖父子收尸,任凭他的躯干曝尸荒野,喂饱各路猛禽昆虫。
“我比您多活了一阵,”多活了二十九年,“花了一些功夫,才习惯了没有您的人生。”
昌幸把他口中的君臣有别放到投币式置物柜里,细细地抚过对方的脸,将这个美丽的死者作为梦境来对待。
“不同的人生有不同的过法,真田源五郎过不去我现在正在度过的人生。所以,我把他换掉了。”他意识到自己好像在说一件不合身的衣服,就换了个更血腥的说法,“我把他活埋了。请别错看了我,我是害死您恋人的仇敌。”
“我懂了。”胜赖声音发涩,“你是觉得我上了你的当,你是觉得,我只会乖乖去当你的当。难道世界都是静止的,就你一个人变来变去?”
你在三十六岁以后的确是静止的。昌幸想。
“四郎喜欢源五郎,我喜欢的是我那个时候的你。倘若我活得比你长,七十九岁的你照样有八十岁的我去喜欢。我只不过是替未来的自己喜欢你而已,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胜赖红着脸,把昌幸的手扯下来,贴在自己的身体上。
“不信,你摸我的胸口。心跳也能证明,我就像四郎喜欢源五郎一样喜欢你。”
春日虎纲掏出房卡时,刚好听到胜赖说到“你摸我的胸……”这一句。
情色酒店的隔音做这么差,是想要组织大家比一比,赛一赛,看谁的床叫得更浪吗?虎纲觉得尴尬,无奈卡已经刷上了,房门的开启无可挽回。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真田昌幸和武田胜赖从门里掉出来,那感觉就像是拉开高中女生的抽屉,冷不丁被零食淹没。
门自动开启大约三十度,突然失去倚靠点的真田昌幸愕然地向后倒去,胜赖被他拉着一起倒,两个人仿佛炸出去的爆米花一样摔成一团。
昌幸平躺在地毯上,看着五官颠倒的春日虎纲,表情全无。
“春日大人,您是怎么进来的?”
虎纲用剪刀手挥了一下房卡当做回答。
“我是在向您请教,您怎么会有这个房间的房卡?”
“哦,好像没告诉你们,”虎纲恍然大悟,“御馆大人把这里买下来了。”
怪不得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消失了。昌幸无端地松了一口气。
胜赖一脸无辜地骑在昌幸身上:“高坂大人,你怎么不敲门啊……”
“敲门万一打断你们的好事怎么办?”
“这不一样打断了吗?”昌幸尖刻地指出。
“我的意思是,反正是要被打断的好事,怎么能不让我看一眼呢?”
——这就对了。八卦使人快乐,不然无法解释春日虎纲当年怎么能和真田幸隆玩到一起。
虎纲动作优美地把房卡收到口袋里:“三个小时后,我们会议室见。”
“为什么军议要开在凌晨五点啊!”胜赖问。
“情色酒店怎么会有会议室?”昌幸问。
“会议室主题的情趣房间订得很好哦。”
虎纲先应对了比较好答的一个,然后转向胜赖。
“至于你的问题,我想三个小时后,会有比我更合适的人亲自回答你。”
当日凌晨三点。
“这个现况真是为你量身订造的。”
听见片仓景纲说了这么一句话,真田幸村侧过头去看他。
“你指的是‘末班车没了首班车未开所以我们只能步行移动’的现况,还是‘离家出走时口袋里只有一张积分卡’的现况?”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景纲神色冷峻,“把对你爷爷那套语气换掉吧。”
幸村答非所问:“需要帮忙吗?”
不等景纲作答,幸村就慢悠悠地捏住他的手肘,推敲片刻,突然用了一个相反的力道。骨头发出加强版的跳闸声,关节像齿轮般重置咬合,景纲眼睛一花,在感觉到疼之前,先感觉到了舒畅,随后疼的中药气味才在筋肉间缓缓扩散开来。
景纲额头上渗出汗水,惨暗地笑了一下:“你这是借机报复吗?”
“是有一点。”幸村诚实地摸了摸后脑勺的纱布,“片仓,我很想你。”
“真田,伏见一别以来,我们有差不多二十年没见了。真是不可思议,时间好像在你的人格上静止了一样。别说是魔防很高的你爷爷了,你骗任何人说自己只有18岁,都会得手的。”
“十一年。”
幸村定定地看着对方。
“我们十一年没见了。十一年怎么也四舍五入不成二十年。”
景纲的眼睛微微敛起,流露出难得的局促。幸村准确地按住疑点:“片仓,你究竟从哪段历史里来?既然你说得出庆长二十年的大坂夏之阵,怎么可能没经历过庆长九年我们的重逢呢?”
片仓景纲在这个可疑的时间点上沉默了。他只有两种状态:说实话,和不说话。因此他不说话的时候,意味着实话还不能揭晓。
“真田,我也很想你。”他贴小广告一样、不带感情地迅速地说过这一句,“我无意欺瞒,只是现在遇到了一点麻烦。”
寒风鼎沸,燃烧着龇牙咧嘴的低温。景纲带着幸村走向一辆芒果色的HUSTLER,这款色素感很强的精巧小车,英文名意为皮条客或妓女。很难想象小十郎会甘愿驾驶这样一辆嬉皮笑脸的车,在幸村看来,他最适合开灵车,路上也不用和乘客没话找话,非常节能。
“铃木。”
“什么?”景纲心里刹车般地一震。
幸村指了指车身上银光闪闪的品牌:“不是叫铃木吗?”
景纲的眉眼不自然地松懈下来,他别开脸,用刚从脱臼中痊愈的右手打开车门,关节还凉丝丝地麻痹着。幸村刚准备不客气地迈步坐进去,景纲又砰地一声把车门关上了。
他深深锁眉:“明明让她不要乱跑……”
幸村听得不能再清楚了,景纲用的是女字旁的她,他恐怕在这辆像是登机行李箱的小车里寄存了一个姑娘,可是现在人没了,只留下一个开着暖风白白浪费汽油的空车厢。
这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听见一声细微的响动。景纲和幸村飞速地对视一眼,用钥匙打开后备箱。蜷缩成一团的娇小少女正熟睡着,秀发像孔雀的屏一样悠然散开,毛绒绒的外套看上去如同一只无家可归的绵羊。像是中了什么咒语一般,她的梦境很深很沉,车门关上的声音都没能让她醒来。
只不过,那巨响可能把她的梦境劈开了一道缝,造成了人员伤亡或恐龙灭绝。一颗饱满的泪珠从黑密的睫毛中孵化出来,缓慢地划过她荔枝般的晶莹脸蛋。景纲摘下皮手套,用左手拭去她的眼泪。幸村在心里记录他的变化:用右手开车门时还是公务,现在却满是私情。
景纲小心地把少女抱出来,冻得硬邦邦的表情融化了一点,仿佛从破碎的水晶球里请出糖纸衣裙的公主。他的臂弯显得她更加小,像一个盛在瓷勺里的酒酿圆子。少女就在这时忽然睁开了眼睛,她安然地仰起头:“父上,欢迎回来。”
原来是父女。幸村感到释然。怪不得两个人待在一起美得像画一样。
“车里睡得不舒服吗?”
“有巡警。”她说,“不想被看到。”
景纲把少女放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倒出白色的药片递给她。幸村还在暗自猜测,这究竟是什么灵丹妙药,景纲就把盒子转向他:“要吗?薄荷糖。”
少女还有些涣散的目光被辛辣的薄荷冲淡,愈发透彻起来。她拢了拢长发,掏出一根银椿摇簪,手腕幼兔般挽动几下,露出雪白的柔颈。
“我叫阿梅。”
她对幸村行了一个赏心悦目的礼,神态娴静。
幸村向名叫阿梅的少女点了点头,景纲为她打开车门,直到她的裙裾花瓣一样绽放在黑皮座席上,幸村才看清楚,那是驾驶席的车门。
幸村看看副驾驶的景纲,又看看驾驶席的阿梅,感到有些尴尬。
“怎么不是你开车啊?”幸村现在知道阿梅为什么要吃薄荷糖了。
“我不会。”景纲仔细地系好安全带。
这显然是个作废的回答,好像谁生来就会一样。幸村用猫一样好奇的眼光,盯着阿梅晃动的簪子,朱红和碎银交错着撞击黑暗,发出悦耳又心碎的声音。
“为什么戴椿花?”幸村忍不住问,“你的名字不是叫梅吗?”
景纲把后视镜一掰,禁止他们对视:“你怎么总有那么多为什么?”
绿灯开始闪了,阿梅狠狠地打了一下方向盘,幸村的身体以同等的力道撞在车门上,令他错觉是不是这小姑娘隔空给了他一耳光。看不出她冰清玉洁的娇小身体里,竟蕴藏着如此狂暴的能量。
“落首花。”阿梅的声音有种轻微的悬空感,“别在头上,会觉得很安心。”
“真不吉利。”幸村笑了笑,“像我们家的六文钱。”
“六文钱。”
“是渡过冥河的船费。”
“您知道吗?”阿梅语气微微一转,“三途川其实是有桥的。”
“哎?”幸村原本准备好的科普像鱼骨头一样卡在嗓子里。
“冥河三途川,善人可以直接渡过金银七宝搭筑的桥,轻罪之人需要淌过名为山水濑的浅滩,只能借助船渡河的是深江渊。而需要用到六文钱去租船的人,”阿梅说得很轻柔,“只会是恶孽深重的罪魁。”
幸村目色真挚:“我们家确实好人不多。”
车驶入地下,轧过一段黑暗,映入眼帘的是空空如也的空间。幸村跟着片仓父女走,进了电梯才发现,这是一个巨大的购物中心的地下车库。
幸村震惊地读着电梯里张贴的信息。二十层的购物中心,顶楼设有展望台和电影院,地下藏着微型温泉和网球场,“屋上庭院”可以栽培蔬果,温室里甚至饲养着火烈鸟。
二十层的购物中心竟然空无一人,琳琅满目的商品孤独陈列,宛如末世之景。
“这栋楼是殿买下来的,什么都有,行事方便。”
景纲轻描淡写,仿佛这真是只是一栋楼,只有柴米油盐的方便。
直到昨晚还在喝二百四十日元的软包装清酒的真田幸村眨了眨眼睛,他已经惊讶到感觉不到惊讶了。幸村看着自己的手伸出去,柔若无骨地抚摸上焦茶色的一升瓶,数了数价签上的五个零,眼眶一热:“我能……闻一闻吗……”
景纲看了他一眼:“这里都是未成年人,没人喝酒。”
身为智将的幸村觉得这话很是蹊跷,但身为酒鬼的幸村已经以今生今世不分开的架势,抱着纯米大吟酿不撒手了。但他最后还是把酒放下了。让他放下那瓶酒的人,是阿梅。
阿梅“要抱抱”那样地向他伸出手,幸村大惊失色,向景纲投去咨询的一撇,景纲却背过身在打电话。阿梅踮起脚尖,还是够不到。幸村只好放下酒,让自己的身高矮下去一截,看看她打算做什么。阿梅笑了笑,为幸村摘下了草莓绒帽,用这幼稚的廉价道具藏好的、被铃木右近砍坏的刘海齐刷刷地支棱起来,纱布下药膏的清香也大摇大摆地飘散出来。
阿梅从化妆包里掏出圆滚滚的木梳,和巧克力色的一字发卡,仔细地帮幸村梳理好头发。两枚一字发卡在刘海上打了个叉,看上去又乖又蠢。
“希望殿下中意您。”
阿梅甜美地说出老鸨的台词,然后深深一礼,转身离开。
幸村迟疑地向她道谢,直到阿梅的身影淡出视线,才困惑地问挂上电话的景纲:“……你女儿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啊?”
景纲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你女儿才对你有意思呢。”
殿下。幸村跟随景纲穿过丝袜般的火烈鸟群时,才终于想起这个词的含义。阿梅口中的殿下,景纲口中的殿,以及他对真田幸隆陈述过的,伊达家当主。自称装傻才能漂亮地活下去的人,可是实际上活得也没有多漂亮的人,回忆的雾逐然散去,再次慢慢地朝他看过去的话,终于,终于能看到他的脸了。
而当传说中伊达家当主缓缓转过脸时,真田幸村心中的热度骤然跌入冰点。
他设想了上百种他们的重逢,其中没有任何一种是这样的。
因为这根本不是重逢。
“请允许我来为您介绍。”
景纲面无表情,语气好像在说,看吧,来好好检阅一下我们的麻烦。
“这位就是伊达家第十八代当主——伊达成实。”
当日凌晨五点十分。
武田晴信瞥了一眼表,在荒废了十分钟的等待后,他决定开始这个哈欠连天的军议。
晴信简要地陈述了一些他的规划,包括购入情色酒店的理由:黄金的地段,绝妙的掩护,加之行事方便。真田昌幸动用了自己毕生的理解力,也没听明白到底行什么事方便。
接下来,他用和三方原时同样的神色转向胜赖。
晴信语气休闲:“说说你的想法,三郎。”
胜赖沉默了一下:“我叫四郎。”
昌幸赶紧低头喝一口水,掩饰自己没笑。
“哦,四郎。”
晴信轻松地笑了笑,对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自己的儿子到底是一二三四五郎中的哪一个,好像真的比英语单词更难记。单从给儿子起名这点来衡量,真田幸隆确实比武田信玄更走心,说不定是为了儿子们着想,以便未来能多个天聊,主题叫《我爸闲得》。
胜赖不知晴信究竟在咨询什么想法,只好绘声绘色地汇报了一下和真田军的交锋,以纪实文学的锋利文笔,讲述了自己是怎样被一个叫真田幸隆的危险分子吊打。以小学生作文的标准来看,胜赖的汇报大概有四年级水平。很好地梳理了中心立意:天黑了,就别乱跑了。
武田信繁和春日虎纲用一模一样的痴呆表情看着胜赖连说带比划,像一对年画。
昌幸已经把脸埋在水杯里了。
唯有晴信似乎收获颇丰。他果真对这个叫真田幸隆的危险分子提起了十二分的劲头。武田晴信喜欢三样东西:美人,领土,危险品。真田幸隆一个人占据了其中的二点七项,怎么可能不符合他的审美?
晴信饶有兴致地叠起双手,一刀见血道:“如何消灭他?”
但信繁和昌幸听到的都是:如何消费他?
胜赖的手忽然收束成拳头:“我有一计。”
昌幸体内的老人家经不起惊吓,手一晃,玻璃杯掉在了地毯上。虎纲习惯性咬着笔的牙齿已经把橡皮咬下来了。信繁脸上含蓄的笑容已经快挂不住了,像毛巾一样渐渐滑落。胜赖说出“计”这件事本身就很惊悚,就像胡萝卜说“干锅兔头”一样荒谬。在昌幸看来胜赖什么有可能有,就是不可能有计。
胜赖深吸了一口气,配合着毫无圈套感的善良眼睛,亮出他毒辣的“计”。
“——策反山本勘助。”
此话一出,万籁俱寂。
胜赖看着军议间所有人都用和刚刚性质不同的古怪表情看着他,有点不自在起来。他心里没谱,究竟是自己的计策太妙了,还是太不妙了。
在胜赖再次开口之前,军议间的门突然被打开了。准确地说,被撞开了。
晴信头都不抬,一脸风轻云淡的豪杰气度:“你迟到了26分钟,我期待着你能给出一个足够有趣的理由。”
胜赖在看清楚来者的面孔时,怀疑自己可能其实还在房间里,蛋糕自助的梦可能还没有醒来,虽然它有一个文不对题、却更加荒诞不经的结尾。
山本勘助抬起手,一摞洁白的档案在桌上打开一个冲积扇。
他坐在离武田晴信最远的位置上,然后,给自己点上烟。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