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绝不会太平记(十一)幸村与信繁

今天我们没有相遇。

 

真田源五郎穿过长长的走廊,绕过踯躅崎馆的配膳房,煮沸的茶水翻滚着深绿色的泡沫。白梨的浓烈花香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甲斐味增的辛辣气味,攻占下整个鼻腔,让人眼睛猛烈地一花。

“为什么没有准备地图?没有地图如何召开军议!”

那是源五郎第一次听见武田晴信的怒喝,炸雷一样劈碎在地板上,余震撼动整个房间。晴信行事严谨,痛恨这种错误。家臣们的眼睛齐刷刷地向源五郎砸过来,寂静扼住他的喉咙。

“万分抱歉!是我的失职!”

俯瞰着匍匐在地的源五郎,晴信的神色冷厉下来。

“马上去书库取来。源五郎,军议延迟到你回来为止。”

九岁的真田源五郎奔跑在踯躅崎馆的回廊上。时间一秒一秒地从他的心脏上擀过去,他知道军议间的时间正因他而停滞。诸将都在等待他弥补错误,其中不乏武田家的股肱栋梁,他们井然而森严地排坐着,比一比谁更缺乏耐心。

从信浓到甲斐要骑一整天的马,千里迢迢从前线赶来的重臣们或许正干瞪着空气,心算着真田源五郎所浪费的时间足够几个忍者劫走多少情报。

源五郎推开书库的门,如积雨云般硕大灰暗的书架,摆满了令人绝望的卷帙浩繁。地图在哪里?像是要回答他的问题般,源五郎的耳边忽然聚合起一团温柔的吐息。那是临别之顷父亲的话语。时隔两年,仍像芦荟的锯齿般新鲜碧绿。

“——别丢真田家的脸。”

地图在哪里?找不到。不可能找到。时间过去多久了?源五郎的手颤抖着,书卷怒气冲冲地掉在地上,发出凄冷的响声。他感觉眼睛正在变得像颌针鱼那么细长。视野不断地拉伸、旋转、破碎。第一颗饱含热量的水砸在手上时,他才察觉到,这一连串的变化就是哭泣。

余光里的书架忽然晃了一下。原来那不是书架,而是一个人的背影。

源五郎愣愣地看着那位年轻的武士,大颗的眼泪跳崖般从眼角扑棱扑棱挤出来。

“对不起,”对方比他更加讶异,“我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

武士的声音像划过天空的白鸽一样轻柔,唯恐打扰了什么一般。“这些,”他的目光落在源五郎脚边厚厚的地图海洋,“你都要借走吗?”

他仿佛没看到源五郎的狼狈,只轻盈地绕开他支离破碎的自尊心,毕竟,这世间不是每件事都非要问个清楚不可。有一种不明就里叫做风情。

“我在找信浓国的地图。”

源五郎听到自己竭力冷静的声音,摇摇欲坠的哭腔被藏在底下。对方侧过身,娴熟地在地图堆里捞了一捞,双手递给他其中的一张。

“信浓可是很大的。”年轻的武士眼神温和,瞳仁被阳光调出一点奇妙的橙色,“你是御馆大人的近习吧?”

源五郎小小地点了一下头,怕幅度太大了,把好不容易收敛起来的眼泪抖下去。

“真不像话啊,对这么小的孩子发火。”

他会意地笑了,来龙去脉都在他明晰的头脑中从容再现。

“御馆大人没有不像话,”源五郎咬紧嘴唇,“我也不是小孩子,我是武士。”

“那就伤脑筋了。武士可是不能哭的呀。”

源五郎吸了吸鼻子,用力抹掉眼泪。

“我才没有哭呢!”他说得既响亮又心虚。

“你叫什么名字?”

“真田源五郎。”

“源五郎。”

他念了一遍,好像在念刚刚被认知的图鉴上的花草学名。

“我记住了。源五郎。不过我可没见过你哭,所以,今天我们没有相遇。”

他推开门,湍急的阳光刷地一声铺满书库。阳光被梨花香染得沉甸甸的,灰尘艰难地在其中游弋着。年轻的武士回过头,向脸上和内心都乱七八糟的源五郎伸出手,源五郎才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明天我会对你说,初次见面。那时你就会知道我的名字。”

 

“武田典厩信繁。”他简短地介绍着自己,然后走过来。

“典厩大人。”真田昌幸工工整整地应道。

武田信繁微笑着打开手心,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抽奖券。抽奖券是醋姜片般廉价的浅粉色,被空气撑开一点弧度,像个倔强的标本。

“中奖了!”武田胜赖好奇地去凑过去看,“叔父上,是您抽中的吗?”

“不是我的。”信繁的视线聚焦在昌幸脸上,“所以我来物归原主。”

真田昌幸有可能是黄金,尽管物理性质柔韧可锻,以便随时为了生存削下薄片、打磨成丝,但内心的化学性质却刚好相反,跟其他元素之间的亲和力极弱,面对腐蚀性极强的三位天下人,不生锈,不活泼,拒绝反应。但武田信繁是枫糖浆色的王水,只需一个宁静的眼神,就能把黄金还原成一个考试作弊的坏孩子。

“我循着购物小票找到了那家便利店,店员说,昨天白天确实有一个年轻人买走了一盒抽奖券。至于覆盖在上面的遮蔽油墨,旁边的文具店就有卖。运气不那么差的话,也许不用刮完一盒,就能找到一张中奖的抽奖券吧,我想。”

信繁的声音和四百年前一样轻柔,“我说的对吗,年轻人?”

“全对。”昌幸低下头。

“很精彩,”信繁由衷地褒美道,“但那不是奇迹。”

“奇迹如果被浪费在这种事情上,我会痛恨自己。”

信繁笑了笑:“原来骗取御馆大人的信赖,不过是‘这种事情’。”

胜赖终于听出所以然了。虽然不知道昌幸和叔叔亦或爸爸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既然“骗”这个字摆出来了,应该不会是好事。武田信繁单枪匹马,也没见什么凶器,但以信繁的身手,拿抽奖券割开喉管恐怕也不算太困难。

胜赖上前一步:“叔父上,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信繁不动声色地看着胜赖:“你让他做什么了?”

胜赖大胆地模棱两可:“骗取御馆大人的信任。”——他抄原文抄得太僵硬了,甚至忘了把称呼改成父上。

信繁的语气不徐不疾:“怎么骗的呢?”

胜赖勇敢地胡编乱造:“骗他十张刮刮乐可以换一根棒棒糖。”然后侧过头朝昌幸隐秘地眨了一下眼,口型:你可真是个大坏蛋!

昌幸感到生无可恋:“典厩大人,他什么也不知道。”

信繁揉了揉胜赖的头发:“我想也是。”

胜赖立刻脸红了,谎言被拆穿对他而言是一件很大的事情。

“叔父上,”但他依然激流勇进,“这不能算骗,因为父上原本就深深信任着源五郎。这只是抄近路……那种性质的事情而已。”

他说到“而已”时,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脸色又添染上一层羞赧,如同活体测谎仪一样,闪烁着明灭可见的违心。

信繁的表情终于产生了一点变化。

“源五郎……”他面部的线条逐渐舒缓下来,“你是……真田源五郎吗?”

 

后脑勺的血大概快流光了,否则头不会这么疼。

片仓景纲是神官后裔,必要时,也会转职成一个端丽的刽子手。不过他现在不是。否则腰间的左剑右枪,早就能为自己安排更方便快捷的死法了。

幸村盯着对方腰间的配置格局,朦胧地想起景纲是左右共利者——就是左右手都能灵活使用的那一种人。在伏见做邻居的那七年,幸村仔细地观察过景纲,他右手执刀,右手写字,左手做菜,左手斟酒。公务化的右手,生活化的左手,分工明确,井然有序。

彼时的幸村不耻下问:“你打伞用哪只手?”

彼时的景纲肃然作答:“视目的地而定。”

幸村钦佩不已。同时暗自决定,背地里要教育左门别活这么累。

回到此时此刻。按景纲的惯用手洁癖,枪势必用来执行公务,刀一定用来美化生活(比如切菜?),热兵器如何取代冷兵器,似乎是伊达家永恒不变的PPT主题。

幸村开始嫌弃自己总是回忆起一些根本无所谓的事。

“……大坂夏之阵。”

他语气纯真,像在复述新学的单词。但马上就证明并非如此。

“就算记性再差,我至少也记得自己死的地方。”

幸村稍稍闭起双眼。记忆要是真是本书该多好,可以划重点,贴索引,巨细无遗,鞭辟入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栋经历过火灾的岌岌可危的楼,只剩根基骨架,断壁残垣。

景纲轻轻地抬了一下眉毛,好像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没有人会想听自己早就知道的故事结局,景纲在等他交代非公式的内容,哪怕只是旁枝末节。

突然,停在一旁的K-Car车窗发出一生闷响,警报随之尖叫起来。片仓景纲反应极快地用枪瞄准,车笔直地向他猛撞过来,他敏捷地后跃了一步,后视镜狠狠地刮过肩膀,景纲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朝轮胎扣动了扳机。

轮胎在高速摩擦下开始燃烧,发出橡胶的焦臭味。这时,从远处忽然飞来一个排球大小的球体,稳稳地打中了火光中心。刹那间,白色的烟雾迅速扩散开来。幸村感到自己被拽住了手臂,抬头一看,是真田幸隆。

“忍法·灭火球之术。”

幸隆用一种电视购物广告般的玄妙语气,介绍着他电视购物来的新道具。

“……爷爷,我们到底是不是真的很穷啊?”

幸隆再一次忽略了这个问题。他对着手机慢条斯理地下令:“左打方向盘,撞飞他。”

“等等!别撞他!”幸村愕然地看着车灯像烧红的眼睛般重新亮起来,“爷爷,这是个误会!片仓……刚刚那个人是我的伙伴!”

“伙伴?性伙伴么?”幸隆扫了孙子血流不止的后脑勺一眼,“户外还玩这么重。”

幸村无从还口,只能仓皇地捂住自己的伤,任凭血液给予冻僵的手指一点粘稠的暖意。突然,一个想法湿湿冷冷地掠过他的脑海,像狼带刺的舌头卷舔过去。

“爷爷……”

喉咙如同深不见底的空谷,幸村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深处奄奄一息地爬上来。

“您是怎么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的?”

幸隆没有回答,只是对他笑了笑。这笑容有失他一贯的做派,既和鬼蜮伎俩无关,也不再神采奕奕,如同被纺锤密密地绷起来的笑容,眼瞳冻了一层薄暗的浮冰。

幸村立刻就知道,自己的猜想命中了。

不止一个窃听器。

真田幸隆完整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当然,也包括“你骗得了你爷爷”这一句。

 

“源五郎。”

信繁又唤了一次那早已作废不算的幼名,然后缓缓地舒展唇角。

“你长大了呢。”

“典厩大人……”

胜赖很生气地插进脉脉对望的两人之间:“我也长大了啊!”

“但是,四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呢。”

昌幸感到心脏有力地跳动着。信繁何等聪颖,只略略一眼,就洞悉了自己和胜赖的时间流速大相径庭,察觉了岁月在真田昌幸身上实施了怎样的偷天换日。即使看清楚这一切,信繁也只是轻描淡写上一句“长大了”,没有惊喜,亦无失望。他像暮光,平等地宽容所有人。

抽奖券还躺在武田信繁的手心,他轻轻地攒起拳,收拢起这只受伤的小鸟。

“其实,”信繁顿了顿,“就算你不是源五郎,我也相信你的忠诚。”

“这是为何……”

“因为我听到了。”

信繁的语气中又出现了那种成全的风情。

“‘川中岛合战’——那时候,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你的声音。”

昌幸沉吟片刻:“典厩大人,您果然……”

“我还以为自己要到地狱去了。”

信繁温柔地微笑着。

“看来,得先做完这个梦境才能动身啊。”

 

山本勘助推下护风镜,用力关上车门。多亏灭火干粉对人体没有伤害,不然他的呼吸道可能已经变成石膏了。他一身白烟地回到真田幸隆身边,装作没察觉到活宝祖孙之间的奇怪气氛,自顾自地开门见山:“他打的是轮胎,不是油箱,至少说明是个可以谈的人。”

“了不起。”幸隆淡淡道,“性命危在旦夕的瞬间,还在考虑去拉拢尽可能多的友军。”

勘助掸了掸身上的白粉:“连狙击性命的敌人都要争取,看来此人处境堪忧。”

“他有枪。请小心一点。”

话说出口,幸村才意识到这是一句在场人都知道的废话。

“为什么要小心?”幸隆语气悠然,“他不是你的伙伴吗?”

幸村低下头,感到一阵刺痛。一旦想到把这跟刺拔出来,幸隆也会感到痛,他就更加不知所措了。

可是——他只在心中暗暗地悲哀着——爷爷在我身上安装窃听器,就全是为了保护我吗?爷爷,我们是敌人吗?欺诈师的血缘让我们终将成为敌人吗?还是说既然任何人与任何人都是敌人,我们也不能例外呢?

“勘助殿下,”幸村避重就轻地找勘助搭话,“车是您的么?”

勘助看了他一眼:“撬的。”

幸村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何,他觉得心里好受点了,也许是心底第一时间冒出的“共犯”一词,使他得以重新确认自己的阵营。

旋即,片仓景纲从灭火球炸出的干粉雾中走出来。他的表情恰到好处地节制着,疼痛像藏在十二层床单下的豌豆,只在以毫秒为单位的罅隙间浮上他的眼睛。他的肩膀脱臼了,右臂向不自然的方向歪曲着。幸村的第一反应是:糟糕,这样他就没法执行公务了!

“片仓,你没事吧!”

幸村紧张地跑到景纲身边,一是担心他的伤势,二是担心他冲动开枪。

景纲的目光没空分给幸村,只一味注视着加害者。“我没事,”他盯着真田幸隆,话却是对幸村说的,流露出那种迷人的不耐烦来,“就像你的后脑勺也没事一样。”

幸村自己跟自己笑了笑。既然景纲还能开出这种芥末膏质地的玩笑,就还没到死局的程度。

“这是我爷爷。”他介绍道,试图粉饰一下暂时的太平,“这位是……”

“巫女姐姐。”

这似曾相似的诡异称呼,令片仓景纲猛烈地挑了一下眉毛。看来不快比伤痛更能撼动他的表情。但马上,景纲意识到这个称呼并非出自真田幸村之口,因为幸村的表情,好像比自己还更讶异。

“巫女姐姐……”

真田幸隆重新呼唤道。白色的粉尘被路灯照得雪亮,铺在片仓景纲的西装上,像天鹅还没来得及收敛的羽翼,他看上去宛若神明。

山本勘助低头看了看自己面粉袋一样的衬衣,觉得问题一定出在底色上。

“什么?我不是。”景纲皱起眉,“你也认错人了。”

幸村吐了吐舌头,乖乖地认领了这个“也”字。

“我不会认错的。因为我一直在寻找你。”

“我是,”

月光在真田幸隆的眼中被绞得粉碎,

“我是因为你,才能够参加这个游戏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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