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绝不会太平记(三十一)烈火辨玉

湖畔的风向发生了改变。

来自三个方向的绛紫色狼烟,统统向着一个点轰散而去。夕阳刮刮杂杂,将明镜般的猪苗代湖焚出了裂痕。正值豪雨初歇,天空是被高温烧得放晴的,远处繁林蓊蔼,空气像一条拧不干的抹布,人走在路上,呼吸湿重,仿佛在肮脏的温泉中潜泳。

片仓景纲站在猪苗代城口,战略家的敏锐直觉告诉他,情形即将急转。

折上原西南侧的日桥川,因梅雨持续,处于涨水时节。河上无桥。企图调遣上万人的大军硬渡一条湍急的涨水河流,无疑是异常艰险的下下策。

“想什么呢?”

景纲睨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伊达成实一眼,答曰:“想来世之事。”

成实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日桥川:“小十郎,明日一早,你就去渡河。”

“……什么?”

“听不懂吗?我让你渡河。”成实不耐烦地说,“我不想和你这家伙死在一块陆地上。你就给我往南,踏踏实实地走,政宗率领的本队在安子岛。你背后先有我藤五郎,再往后数,才是芦名两万大军。”

二十一岁的伊达成实尚未蓄胡,眉下一双被暮色点染的亮锃锃美目。这幅假惺惺又硬杠杠的腔调,十多年来毫无长进,分寸未改。他只会用粗制滥造的借口,把蹩脚的温柔藏起来,扎成一个草包给你送过去,任凭里面是物华天宝,他也会鼻腔一哼:“这是尿不湿。”

景纲回敬上一个更蹩脚的借口:“我不会游泳。”

成实怒目而视:“你信不过我。”

“妄图用五百散兵迎战两万大军的疯子,我确实无法信任。”

“是五百精兵!”

“是三百精兵。”景纲慢条斯理地说,“我要带走我的人。”

“小十郎你妈逼,本大爷是舍不得你死,别给我蹬鼻子上脸!”

意识到说漏嘴了,成实猛然抬手,把采配狠狠摔在地上。

“刚刚说的不算!我的意思是,左门还小,你不能让他三岁失怙。”

“亘理夫人还小,您不能让她做单鹄寡凫。”

“那你想怎么样?!”

成实脾气火爆,性子一旦被惹起来,就降不回去了。片仓景纲语气恬淡:“芦名军要越过磐梯山,抵达猪苗代盆地最快也得两个时辰。况且,河上没有桥。”

“造啊。”成实仍停留在刚刚的逻辑里,“省得你这旱鸭子去游泳渡河。”

“要渡河的不是我,”景纲眉间聚起一个川字,“是芦名军。”

成实怔住了。

他终于听明白,小十郎是打算据城死守、背水一战。

七日前,伊达政宗率领两万三千大军,前往对抗岩城、佐竹的前方战线。伊达成实作为猪苗代方面军总指挥官,负责完成殿护军队最后方的使命。然而芦名盛重在接到猪苗代被策反的消息后,比预想中还敏捷地做出了回击,加之前方战线的胶着,使得伊达军陷入了被南北夹击的窘境。成实和景纲麾下只有五百士兵,现在面临孤立无援的绝境。

成实想,为了政宗,我随时可以死。五百对两万换算下来,相当于一个人打敌军四十个人。就算打不退芦名,也要多砍一个脑袋是一个脑袋,多拖一分钟是一分钟。

但他同时又想:我可以死,但小十郎不能死。为家为国,他都得活着。

他为“片仓小十郎景纲有必要活下去”找了很多个铁面无私的理由,列出来是一本厚厚的说明书。小十郎文韬武略,小十郎无所不能,小十郎勤政爱民,小十郎闭月羞花。于是他漠视了其中有一条最没说服力的:我不舍得他死。这点小心思跟国泰民安比起来,确实无足轻重得很。

成实难以置信:“你真打算跟我一起翻车?”

“您不知道有一个成语叫生死与共吗。”

“……你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

“我至少还有个脑子去出问题。”

“妈的!我认了还不行吗?!”成实狂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我见不得你死!你死了,我心里不好受!你干嘛总要跟我过不去呢?最后一回了,你就让我痛快点行吗?!”

“成实大人。”

“做什么?!”

“成实大人,”景纲的眼睛很深,“我不会让您一个人的。”

成实完完全全地泄了气。摆出去的好意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这令他很羞恼。想发脾气,却又找不到地方,心里衍生出一片莫名其妙的柔软,他对自己说不清楚,只知道那是一种好感觉。

他低声骂了一句,先前的气势汹汹全没了。他转身回城,走了一段,发现片仓景纲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成实抬高嗓门:“你跟着我干什么?”

景纲说:“顺路。”言外之意是,您管得着吗。

两个人一前一后回了本丸。被沿途休憩的士兵看到了,纷纷交头接耳,说兵部大人和片仓军师关系可真糟啊,死到临头了,这么点路都不乐意并肩走。

这些士兵中的一些人死在第二天正午,头颅横飞,残缺的胸腔栽在草地上,奔涌出猩红滚烫的池子来。他们没有机会去正确认知兵部大人和片仓军师真正的关系了。就算拌嘴比接吻多,冷战比床战多,死到临头不肯并肩回营,也终归是愿意一起死到临头的。

其实用不着说那么远。就在“这么点路都不乐意并肩走”的半时辰后、练兵场两墙相隔的里间,他们就上演了一出截然相反的戏本。成实的状态随衣服换,甲胄一脱,底力和血性就减去一半,似乎闯天下雄关的不是这具身体,而是墙角那套金色蜈蚣空壳。

“我一介莽夫,战死沙场是本愿。你跟我不一样,文野云泥,高低立判。”

“人取桥上决死突围的人,是您还是我?”

“小十郎,你别学我。”成实的语气兜不住了,“好好的一条命,你慢点用。”

景纲不徐不疾:“我的命怎么用,我自己说了算。”

成实别过脸去,英武的横气褪了,只剩下一种逐渐屈就的静。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不得不折服。再开口时,语气陡然一变:“好!你既决意如此,我就不再规劝。这辈子最后一晚,我们好好地过,尽兴地过,行不行?”

其实这一刻是他预谋已久的。他想找个机会,跟对方好好谈谈,借着生死攸关这么大一个借口,把平时想说却不屑于说的、想说却不好意思说的话,统统说给他听。你小十郎不是号称能接下一切奇袭吗?那你就接接看,我倒要看看你的反应,谁比谁用情深,谁比谁更胆小。

伊达成实能构思出的预谋,也就止步于这种水准了。并肩作战了这么些年,景纲对他的好,他如数家珍。右手重度烧伤的那段昏暗时日,是他陪着自己度过的。他老早就暗自下了决定,把命掰成两半,大的那一半给政宗,剩下的,都给小十郎。

他们把兵营里仅有的佳肴都端出来了。嫩米色的藕段就着香菇,浇上御盐味增,应季鲜美的松鱼,刷一层油脂,烤得吱吱作响。临战前夜,醉酒是大忌,烧酒用小碟分装,颁下去一人只准咂一口。成实抱着手臂一脸坏笑:“城可以给芦名,但也得吃干净再给。”

“先兵后礼。”景纲说,“要确保敌军缴获兵粮时,可以缴获足够多的鱼骨头。”

“喂!”成实对着狂欢作一团的士兵喊道,“把鱼骨头都给我嚼了!”

有个胆大爱说笑的扯起嗓门:“兵部大人有令,鱼骨头最先扎进嗓子的,单赏一碟酒!”

成实笑着骂了一句“一群疯子”,转身隐进走廊。乳白色的月光洒在窗棂上,溶溶漾漾,仿佛一摊不新鲜的豆乳。死亡的气息无声地涌上来,漫过脚踝,淹过腰际,没过嘴唇。

死亡是最好的媚药。朝不保夕的恐惧和激情难以排遣,军营中同性之间的众道或夜伽关系,绝非什么罕见之事。武士们用身体相交来确认活着的实感,沉浸在一时的快慰中,解放压力和重荷。成实走过回廊的一路上,喘息和肉体摩擦的声音不绝于耳,他无意识地加快步伐,将噪音远远地置于身后。

“最后一夜了,”片仓景纲淡淡地说,“随他们去吧。”

成实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仔细看他,从脸颊烧到耳根,目光湿润闪烁着。景纲心里一沉,忙问他有何不妥,成实眼中掠过一瞬迷惘,忽然低声说:“我没碰过妻子。”

景纲一听,心态差点没炸了。伊达成实十八岁和亘理御前成婚,三年过去,情感史还是一片无花无果的贫瘠荒地。他是听到那一片醉生梦死的淫靡声,才应景地想起来,自己这个小丈夫做得不合格——何止是不合格,根本就交了一张白卷。

景纲缓了半天才小心地问:“您是……没……功能……吗?”

“你他妈的才没功能呢!”成实恼羞成怒,但转念一想,人家儿子都三岁了,横竖是比他功能强大的,又埋着头不吭声了。看对方期期艾艾的样子,景纲忽然认识到一个自己一直都假装忘记的事实:成实才刚过二十岁,他还那么年轻。

所有的一切都在呼吁这件事的发生。升温的肌肤,情欲的味道,以及酒曲般适度而不过度的情投意合。“过来,小十郎,”他眼瞳不自然地发亮,“我想走得像个男人。”

到此为止,在伊达成实的追忆中,这个天文十七年六月二日的夜晚,人物,时间,地点都是对的,唯独接下来的事情,令他深深怀疑了自己。记忆是个百灵鸟般狡诈的叛徒,只会丑化或美化真实发生的事,张冠李戴,画蛇添足。他不敢确认,这件事是否真实发生过。

但他能巨细无遗地回忆起那场情事,让一切暴戾都柔和,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不知是死亡太迷人,还是小十郎太迷人,令他稚拙的动作连贯起来,余光迸发出鲜烈的色彩。

他不知道该把它算作怎么一回事。是糊涂了一场,还是清醒了一次,是他们清清白白的老战友情谊中的成就亦或污点。还是说它什么都不算,无非就是军营中间总要发生的一件寻常之事,就像你不会惦念自己抽过的一管烟,喝过的一碟酒。更或许它根本就是一场妄想,那夜真实的发生的是,他多喝了三碟烧酒,烂醉如泥,梦不择梦。

很多次他鼓起勇气,腆着脸皮,想要向另一个当事人求证:“折上原那时候,我是不是把你给上了?还是你把我给上了?”可是折上原后,片仓景纲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待他如初,让他把鼓起的勇气都漏掉,腆起的脸皮薄下去。问不出口。既然没死成,那么名为死的媚药所造就梦幻效果就不复存在,他们又回到之前那种不成不就、似是而非的对立关系里。

等到动身前往大坂的前夜,站在白石城门口时,伊达成实突然有一种感觉,如果现在不折回身、去问小十郎那个沉寂了二十余年的问题的话——他或许就永远失去了求证那个夜晚是否真实存在的机会。

老廉颇的脚趾凝固了。他像个鬼魅一样,被定在城郭的阴影里,久久不能动弹。他终于得出一个悲哀的结论,那就是小十郎已经老去,而自己也不再年轻。换言之,无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他们在折上原的那一夜究竟有没有身体相交,他都逃不开抱憾终身的宿命。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个夜晚是他的幻觉或梦境的话,那意味着他们之间的清白自知始终,他无非是白白思慕了一生;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个夜晚真实发生过的话,那这二十年他妈的凭什么要被虚度过去、到最后两个人还停在这样不明不白的关系里?

如今他身处味如嚼蜡的太平盛世中,趟着一身冷掉的血。他再也回不到折上原的那一个夜晚了,再也无法为孤傲的王者伊达政宗而死、死时身边有小十郎的陪同。

他没能够死得其所,只得到一个永远的、精美的悬念。

 

“万分抱歉,是我的过失。”

伊达政宗一边阅读着多动症表弟留下的书信,一边安慰自责的片仓景纲:“抬起头来,小十郎,若有过失,也该是擅自行动的人不好,怎么都算不到你的头上。”

景纲缄默不语,却仍然收敛着下颏。独眼龙站起身,把伊达成实的书信随手一团,故作轻松地说:“以藤五郎的武艺,放他去会一会敌人也未尝不可。难道你觉得藤五郎会输不成?”

景纲正欲作答,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他向政宗道声失礼,看了一眼来电,脸上闪过一瞬明确的错愕。他接起来,事务性地说了几句,就取下耳麦交给一旁的真田幸村:“找你的。”又补充道,“是你爷爷。”

幸村困惑地接过耳麦,在独眼龙严峻的视线中,如坐针毡地开口唤道:“爷爷?”

“可爱的孙子,真高兴你还活着。”

也许是因为传导媒介的差异,真田幸隆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真,但那慵懒清澈的熟悉语气,还是让幸村放心辨认下来:“多亏了爷爷和勘助殿下的帮助,我和阿梅都平安无事。我买了好多pocky,想尽一下孝心……”

“如果我回去发现巧克力涂层融化了的话,就往你的人中上涂芥末膏哦。”

“当然第一时间放进冰箱啦……”幸村唯唯诺诺地陪着笑脸,他忘了对方根本看不见自己的表情,“爷爷,您在哪里?我好想您。”

“上一次你也说了相同的话,”幸隆柔和地提醒道,“用的也是巫女姐姐的手机。”

谢谢你,我富有的好朋友。幸村向巫女姐姐比出一个感激的V。

片仓景纲看到幸村突然向自己比出一个剪刀手,感到一阵莫名其妙,他想不通这手势究竟是什么意思,“再讲两分钟就还你”还是“我爷爷现在还剩两条尾巴”。

“言归正传。”幸隆的语气收束起来,“我现在身处武田军的本阵。”接着他报出了一串地址,幸村抽过桌上的圆珠笔,记在自己手腕上。

“听好了,我只说一次。四十分钟前,你们阵营的伊达成实贸然闯入武田本阵。他想要率先抢下一功的心态未必有错,况且以他的身手,单挑可谓所向披靡。但可惜,他撞到钢板了,他遇到的是武田胜赖。”

话说到这里,幸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听下去了。

真田幸隆轻微地叹息道:“其实即使对方是武田胜赖,他也未必会一败涂地。如果伊达成实的身体并非十八岁,而是十七或者十九岁的话,情况可能又会不一样。真讽刺,GameMaster出于公平性的考量,将所有玩家的身体设定成青春盎然的十八岁,但十八岁的身体唯独对伊达成实而言是不公平的。他的败北具有先决性。”

幸村谨慎地巡视过伊达政宗和片仓景纲的表情,隐去姓名地询问道:“他还活着吗?”

“难道我特地打一个电话,就为了通知你们今夜披麻戴孝吗?”

“那么,”幸村目光轻掩,“是要做交易了。”

“听得出,你不是很喜欢做交易嘛。”

“没有人会喜欢和真田昌幸做交易吧。”幸村力度饱满地回以微笑。这句话掷地有声,上下文令人浮想联翩,如同黑色记号笔一样,给独眼龙主从的眉毛同时画出一记抹不掉的上扬。

伊达政宗察觉到端倪,想要劈手夺下幸村的耳麦。幸村反手握住他的小臂,眼神温柔地轻轻地摇了摇头,用口型告诉他“没事的”。

“条件只有一个,”幸隆言简意赅,“他要你立刻归队。”

“也就是说,父上打算一换一吗。”

幸村沉吟片刻,试着去还原真田昌幸的思路。的确,伊达成实的记忆对武田家不会有任何帮助,比不上一个活着的真田幸村更有利用价值。

“那么爷爷,您打算怎么办?您在武田方,找到实现自己愿望的方法了吗?这个电话是父上让您打给我的,还是您出于自己的意愿擅自拨打的?”

“没有人能强迫我做任何事。”幸隆悠然而语,“如果你此时此刻脑补的画面是,你爸爸正拿着枪对准我的太阳穴,凶神恶煞地在一旁盯梢的话,源次郎,你的想象力可谓丰富得可爱了。”

“时间和地点呢?”

“任何时间。在一个你很熟悉的地方。”

幸村接下来听到的地址是——作为伊达军本阵的购物中心。

“请告诉父上,我会赴约的。”

“勘助在吗?”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幸隆想了想,“让他原地别动,我不会让他等太久。”

电话就此挂断。幸村把耳麦递还给片仓景纲:“我录音了。”

景纲心领神会,立刻调出音频存档,把刚刚的通话内容重新播放了一遍。独眼龙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录音播放结束后,幸村冷静地下了结论:“这是陷阱。”

景纲眉目深锁:“真田昌幸提出的交易,当然只会是陷阱。”

“不止如此。”幸村强行支起自己没有力度的声音,“这个电话根本就不是我爷爷打来的。我爷爷……他可能已经不在这里了。”

短暂的寂静。说一个本就不在现场的人“不在这里”,谁都能听懂是什么意思。

“怎么会呢,”景纲感到诧异,“我见过你爷爷三次,也曾促膝长谈过。刚刚电话中说话的声音和语气,的确就是真田幸隆殿下本人才对……”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幸村把脸埋在自己的手臂间,“最讨厌pocky的巧克力涂层融化掉,和我上一通电话的具体内容——这都是只有爷爷才能说得出的话。不,这都是只有爷爷的记忆中才有的事实。就差那么一点,我就被骗过去了。因为我爷爷不是一般人,世间不可能存在一个人,能如此完美地模仿我爷爷,惟妙惟肖,以假乱真——可我偏偏忘记了我父亲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政宗错愕道,“刚刚这一通电话,是真田昌幸打来的?!”

“只能是他。”幸村沮丧地说,“即使是一瞬间的口误,爷爷也不可能叫我源次郎的。因为真田源次郎是我叔叔的名字,爷爷口中的源次郎,只能是我叔叔真田信尹啊!”

政宗把幸村圈进自己怀里,旋即感到胸口扩散出一圈湿热来。“不要去,”他附在他耳边说,“保护家臣是我的使命,而不是你的。藤五郎的事情交给我来解决。我已经试过一次失去你的滋味了,说实话,那并不是什么好体验,我不想再来一次。”

“如果,”幸村平复了一下情绪后,稍稍挣开对方,“如果不是我去的话,违约的就是我方。我相信父上有千万种手段,去堤防这种情况的发生。我了解我父亲,也听得懂‘时间不限’的意思其实是——‘时间已经不多了’。”

“如果我们按兵不动的话,又能怎样呢。”

片仓景纲冷澈的声音响起。

幸村明确地感觉到,独眼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小十郎,你刚刚说什么?”

“政宗大人,请您冷静地听我说。这里终归不是现实世界,我们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获胜。这个游戏有且只有一个赢家,不存在亚军和季军,请不要用赘余的情感去进行选择。”

“吵死了,别啰嗦这些我知道的。”政宗的声音很僵硬,“我在是问,你刚刚是什么意思?你想要进谏什么?你要我对藤五郎见死不救吗?”

景纲的眼神没有温度:“我就是这个意思。”

“小十郎,你怎么能——”

“如果将成实大人的记忆和能力、以及真田的记忆和能力置于天平两侧的话,哪一方对我军的胜利更有价值,我想是不言而喻的。显然,损失掉成实大人对我军的创伤,远远不及将真田拱手让给敌军。只要我们按兵不动,即使是真田昌幸也无可奈何。况且,没有任何人可以保证,真田昌幸会遵守信约,把成实大人完璧归赵。我根本不认为他会做什么公平的交易。”

景纲与主君对视着,眼神没有丝毫畏惧。

“政宗大人,所谓博弈,是必须弃子的。”

政宗心里清楚,小十郎永远是正确的。他的这番进谏,于情于理,挑不出任何差池。政宗只是难以置信,这番话是从小十郎口中说出来的。换成是另一个人,他已经点头了,可现在发生的事情是,小十郎要求他舍弃成实的性命,他觉得心像一张废报纸一样被踩得哗啦作响。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二十二岁的伊达政宗,来自折上原合战后、小田原评定前的那个夜晚。他尚且步行在理想化的明君之路上。他是在天文十七年六月三日夜晚,不顾重臣的劝阻,力排众议,率领浩浩大军折回去营救伊达双璧的那一个独眼龙。

六月三日当夜,当身心俱疲的伊达成实和片仓景纲眺望着漫山遍野的火把和竹雀马印时,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成实热泪盈眶地揪住他的衣领:“你这笨蛋!辛苦打下来的黑川城怎么办?!”

“松开。你要弑君吗?”

政宗绷着脸勒令,却又忽然眉开眼笑,他用力拍了拍成实的肩膀:

“黑川城,当然等着你给我打回来啊。”

“政宗大人,”彼时的景纲也忍不住声音颤抖,“竟然为了我们……”

“你可算错了一回,小十郎。”政宗语气爽朗地说,“是只为了你们才会这样。我总不能为了一座破城,把未来的左大臣和右大臣都扔了吧?”

——此时此刻的伊达政宗,距离这件事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折上原的抉择,让他无限地接近了自己心目中的名君,不仅仅是石高上的辉煌,这是他要用一生去引以为豪的事情。年少轻狂的独眼龙根本不会想到,仅仅几个月后,他最信任的成实和小十郎会在军议上对立,而他也会因此走进无梦可做的漫漫余生。

如今,没有这些历史环节的铺垫,政宗自然无法接受景纲冷酷的进谏。但他终究没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只能暂且履行景纲按兵不动的计划,等待第二天的降临。

 

伊达成实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他首先察觉到的是右手的异样感,无奈双手都被绑在身后,看不到伤势的真相。接下来是如同冰山倾覆般的寒冷、以及剧烈的头痛和晕眩感,喉咙枯渴,盐津津的汗水像毒蝎一样蛰咬伤口。

多半是右手的烧伤感染导致的高烧。他这样判断道。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活着。他环顾四周,高烧到意识朦胧,根本看不清黑夜中的轮廓。他想试着挪动一下,身体却像被投入深海的铅块般钝重,除了笔直下坠,他做不到任何事。

他懊恼地闭上了眼睛。思索着自决性命的方法。嘴里被塞进了一个柔软的海绵球,再用胶带牢牢地封住,咬断自己的舌头看来是行不通的了。他仿佛一个醉醺醺的猕猴桃一样瘫在原地。

操你妈的真田昌幸,他在心里痛骂道。但他突然想到这样就操了幸村的奶奶,真田大人的妻子,属于误伤,令他觉得很过意不去。于是他重新骂了一遍:操你妈(注:架空)的真田昌幸。

死到临头还要掰斥自己的脏字,不能脏到大哥的男人,看来当真是烧糊涂了。

幸好成实此刻发不出声音。倘若他把刚刚那句骂出声来,就会发现自己现在的声音十分虚弱,骂出来是“操你妈~的~真田~昌幸~”这种软糯腔调的,那他真的是能憋口气闷死自己。

就在这时,门突然应声而开。成实猛然抬起头来,他奋力地挣扎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影笔直走向自己,表情不明地蹲下身,扯掉他嘴上的胶带。

成实吐出海绵球,拼命地呼吸一阵,汲取着不足的氧气。他正想说话,却被对方掩住了口唇。月光流泻,他终于看清楚了对方的脸。

“小十郎……”

他难以置信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你是……来救我的吗?”

“不,”片仓景纲微笑着回答,“我是来取您性命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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