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攻】狐首

信州三天堑。一谓春山,二为雨饰,三乃鞍骨。

 

真田幸隆身着焦茶色的木棉小袖,肩衣上印着九阶草纹样,一副既能当豪农、亦可为奸商的打扮,看不出刚从什么任务中返还。他的狐狸眼巡过武田麾下芸芸诸将,最终停在一个人身上。

“——马场殿,别来无恙。”

马场的浓眉重重一撇,他对天气和冲突都很敏感,隔着十个回合,就能捕捉到鬼胎中的异变。

“好端端的一天看到你,只能徒增不快罢了。”

马场岿然不动,目不斜视,表情像个烈士。幸隆置若罔闻地走过去,在对方身侧的席位端然落座。马场这才绷不住了,厉声喝道:“那么多空位置,你非得坐我边上做什么?!”

“这样马场殿不就看不见我了吗?何况,”

幸隆面带愉悦地顿了一秒。

“我也只是想坐得离喜欢的人近一点而已。”

在座众人都笑了,纷纷说着“等真田大人这一招很久了”、“幸好大家默契地把马场殿下周围空出来了”、“不来这么一出,会议简直无法开始啊”。于犀川按兵不动足足二百天的紧张与疲敝,也随着职场乐芙球的引爆而稍有舒缓。

换做是几年前,同样的光景没人敢笑。现在大家笑这么开心的原因是,两年前马场家和真田家定下了娃娃亲,积年火药被引爆后,竟升起一朵民政局。大家这才回过味来,真田大人不愧为滋野一族,确是一位本领高强的驯马高手。

一片欢声笑语中,始终闭目养神的山本勘助,缓缓睁开独眼。

目光交汇的瞬间,坐在他正对面的对方,唇角忽然浮泛出孩童得逞般的笑意。

——就像某种对弈。

由勘助执先,在马场的斜对面落子,事先布好棋局。真田大人到底为什么非得坐在马场殿的旁边,他当然深知真正的理由。面子翻开是里子,里子中还有里子。真田大人兴趣广泛,其中之一,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大方方地偷情。

 

 

时值弘治元年。多事之年的多事之秋。神无月过完还有闰神无月,神明缺席了整整六十天。

闰十月十五日,也就是12天前,武田晴信委托今川义元出面调停,以废弃武田方的旭山城为条件,上杉·武田两军各自从川中岛撤退。至此,川中岛大半已被上杉方收入麾下。

二十三日,后奈良天皇继位,改元为弘治。仅4天后,真田弹正忠就来到了甲斐。

晴信的想法,人人心知肚明——既然改朝换代了,所谓和睦条约,也就差不多可以作废了。在甲斐之虎的认知中,这份和睦仅生效了短短八天。用春日虎纲的话来说,“奶油泡芙的保质期都比这长”。

甲越两军近二百日的对峙,越过了春雾、夏草、秋荻和冬阳。

真田幸隆作为信浓先方众,奔走于善光寺平周边的调略工作和户石城番之间。而山本勘助被委任镇压南信浓的木曾郡残党,留守踯躅崎馆,并未随军。已经二百多个时日没有彼此的音讯,但看到真田大人一脸神采奕奕,不用听报告,就知道又有很多无辜的国众家破人亡了。以他为名的人祸越来越像天灾,难以预测,势不可挡。

“勘助,没有你的消息,我很寂寞。每个月会花三天用来想你,想你是不是死了。”

勘助感觉自己像一只停泊在苦瓜上的蜂鸟,正努力从毒言辣语中汲取少得可怜的糖分。

“……能否斗胆一问,其中有几次,您得出了在下确已亡故的结论呢?”

“0次。”幸隆微微一笑,“我自幼精通阴阳巫蛊之术,每当因为你生死未卜而感到迷茫时,我就会求助于六文钱。如果抛出反面的话,就是神谕在说,你还活着。”

勘助扶住了额头。

“……第一,这只是纯粹的抛硬币罢了;第二,为什么抛出反面才是活着,一般都会把负面想法设定为反面吧;第三,钱面铸有文字‘永乐通宝’因此更重,基本上……不,永远都只会抛出反面吧?”

“——原来如此。永远以里侧示人,就是真田一族的个性。”

武田晴信的语调爽朗,但称不上轻快的步伐,还是稍稍流露出他真实的心境。真田幸隆伏下身,向踯躅崎馆的主人深深一礼。勘助正打算告退,却发现身后的门被小姓关得严丝合缝。他不无疑窦地望向晴信,对方却装作没有注意这边。

“真田大人,有劳你远道而来。”晴信目光灼灼,“我想要一座城,能做到吗?”

幸隆沉吟片刻,答道:“已在静松寺布下棋石,不出五个月,可落。”

尽管晴信没说,幸隆不问,但勘助心中了然:晴信伺机攫取的目标,必定是位于上杉境目的要害——葛山城。这座山城位于善光寺西北方,新筑于两年前,与武田方的旭山城遥相抗衡。而在旭山城已被废弃的现如今,屹立于天险的葛山城,似在傲然睥睨甲军一般,在裾花川投射下黑魆魆的峭影。

“攻城需要什么?兵马、赠物还是黄金?”

“不,只需要我。”

晴信怔愣片刻,便大笑起来——几乎完全一致的对白,在攻取户石前也曾发生过一次。

“不愧是真田大人,完全没有低谷期。”

踯躅崎馆的主人话锋一转。

“但今非昔比。让你只身涉险,实在于心不忍。就把我百战不殆的军师相借,祝你一臂之力吧。”

勘助在旁早已蹊跷得不行,听到这句,更堕五里雾中。

幸隆回以领情的一笑,再次深深躬下身去:“感激不尽。”

 

“‘百战不殆的军师’,指的竟然不是我么。”

“……您的感想主要在这吗?”

真田幸隆把风干的山葡萄放进口中,面前还摆放着胡桃仁、唐桃、糖渍紫苏叶等各处蒐集到的甜蜜小零食。其中一多半来自于同僚投食,真田大人在职场上的绝妙人缘,来自于真田大人的班只有他自己能上,卷不着其他人,远观起来仿佛一种神秘的天象,璀璨而无害。

葛山城由上杉家的国众落合一族镇守。落合氏与真田氏同属滋野一族庶流,原以为稍加辗转总能牵上线,没想到落合一族却戒备森严,未踏雷池半步。真田幸隆曾乔装成修道僧,从山脚下仰望葛山城,彼时正值盛夏,岳麓突兀森郁,嘒嘒蝉鸣不绝于耳。足以蔽日的巨大树冠,嶙峋怪石间挤出的蚕丛鸟道,莫说浩荡兵马,便是潜踪匿影的草者,也休想攀爬半步。

城难攻,人也难搞,这可把真田大人新鲜坏了,讲起来眼睛都在放光。

山本军师悄悄叹了一口气,却又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过,您没有谢绝御馆样的美意,这点倒是出于在下的意料。”

“谢绝?”

幸隆复述了一下这个词,表情像在山葡萄干中抿出一根鱼刺。

“御馆样是派你来监视我的,谈何谢绝。”

勘助哑然失笑:“若真打算监视您,最不能派的人就是在下吧。”

“怕你跟我跑了?”

幸隆抬眼瞅定对方,语气又是笑盈盈的了。

“得防一手监守自盗。”

“有什么可盗的,我本来就是你的。”

对方眼底的笑意徐徐推进过来,勘助感到颈部一冰,下个瞬间,尚未酝酿出话语的嘴唇已被镇压。酸甜果味的糖霜,混合着泥土芳香的坚果碎屑,以柔软的舌头为媒介,缤纷而凶猛地涌进他的知觉。勘助用左手草草撑住地板,发出砰的一声,这才勉强维持住平衡。

给心爱之人一记奇袭,动真格的那种。其实在善弈者的思维罗盘中,根本没有奇袭这回事,他一定提前十步棋就布好局了,讲解葛山城的腰曲轮轴线分布时,说已经想好从哪个方向攻上去了——原来言下所指的压根不是葛山城。把天机像饺子馅一样包进文字游戏,除了非常可爱,没有任何意义。二十多岁的真田大少爷钟爱的小把戏,四十多岁的真田弹正忠仍然没有玩腻。

(幸好受害者一直是我……)

山本军师苦笑着,伸出空闲的右手,正欲反客为主地加深这个吻时——

“……看样子,你还真的一无所知呢。”

幸隆松开嘴唇,后撤一步,神色若有所思。呼吸尚未整然,脸上却已换回血冷心静的表情。

“是我多虑了吗。”

勘助保持着被侵犯的姿势,愕然地看着对方跟没事人一样坐了回去。真田大人用绢帕优雅地擦了擦嘴,语气尽是怜爱:真是蹊跷,御馆样事先什么都没跟你沟通吗,你也是很够呛呢。

怎么回事?他什么意思?

须臾间,氧气重新流经独眼军师的天才恋爱脑。他回想起幸隆吻过来的前一秒,曾抵住自己颈部的冰冷甜腻触感——那是幸隆的指尖,蜻蜓点水般停顿了数秒,又极其柔顺地,后滑成一个拥搂的动作。

“……那是在测我的颈动脉吗?!”

过度的惊悚令山本军师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了。

“你对我毫无隐瞒,真是令人心悦。但多少也有些遗憾呢。如果勘助真是御馆样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想必内心每分每秒都会很挣扎吧。”真田大人一脸陶醉,“真想害你变成那个样子啊。”

勘助只剩下讪笑的份儿了:“万一在下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测也测不出来呢?”

“别嘴硬了,你这不是正在脸通红心狂跳么?”

“万一是因为其他原因而心神激荡呢?”

“……说得也是。”真田幸隆的微笑加深了,“不然,我们再测一次?”

 

就在这时——

 

“父上!!”

门被什么人拉开了,来者一大一小,年长些的那个穿着樰芽色的简易小袖,骨骼已初显少年风貌,眉眼却像女孩般清秀,长长的睫毛细碎地忽闪着。年幼些的还是孩童模样,脸蛋肉乎乎的,衣服一看就是女式打掛改小的。刚活泼地闯入,就立刻胆怯下去的双眸,令人轻易就能联想到某种可爱的幼兔。

一个更像父亲,一个更像母亲,但任谁都能看出是兄弟的二人。

“德次郎,源次郎。”

真田幸隆刚向儿子们伸出手,小的那个就迫不及待地蹦了过来。他的哥哥轻声说了句“失礼”,带上身后的门,对山本勘助礼貌一笑。勘助这才想起,这里是真田宅邸,而自己已经叨扰一下午了,一直占用着人家的爸爸,让两个小朋友望眼欲穿地干等了这么久。

真田德次郎昌辉这年十二岁。他全单照收了母亲河原姬的美貌,唯独笑起来的样子借用了父亲的模具。兄弟四人中,唯有他这款组合是潜藏着毁灭性的,一个不留神,就容易倾城倾国。

而真田家最小的儿子源次郎,两年前和双胞胎哥哥一起,以名义上的人质身份寄居于踯躅崎馆,实则是武田家对于高干子弟精英教育的一环。武田家为源次郎量身定做了一个新名字,叫做加津野昌春。这名字就像一件金光闪闪的战甲,事先买好置之高阁,只待他有朝一日妥帖穿上。

“父上,我刚刚偷看到你在忙,所以去练字了。”

源次郎害羞地展出一帖,字和他的眼睛一样墨淋淋。勘助听得后背开始冒汗了,心里开始推演这一贴要写多久,孩子什么时候来偷看的,当时忙什么呢?

幸隆接过字帖,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孙子兵法谋攻篇,明显是来自昌辉的甄选,像模像样地指挥弟弟“写这一句父上肯定会开心”。想到这里,幸隆的语气温柔起来:“写得很好。美中不足的是,这里倒插笔了。”

源次郎有点难过地垂下眼睛:“应该拜托兄上先帮我看一眼的……”

“源次郎,你哥哥呢?”

场面陡然静了下去。

源次郎有三个哥哥。一个身在信浓真田乡,新婚燕尔第二年,一个正亭亭玉立地坐在跟前,用排除法也知道幸隆问的是谁。机警小兔把眼睛挪开,求援的目光望向昌辉,昌辉悠然答道:“源五郎最近在账房当差,跟着马队去了大井庄,三日后才会回来。”

在山本勘助听来,这一句潦草的汇报充满了疑点,被镂空的因果黑洞洞的,像缺失的门牙一般呼呼透风。据他所知,真田源五郎不是昨晚还在甲府吗?

但幸隆只是浅淡地点了点头:“是吗?真遗憾。”

见父亲没再说什么,真田源次郎的肩膀放松下去。昨晚双胞胎哥哥恶狠狠钻进他的被窝,用半根胡萝卜抵着弟弟幼嫩的喉咙威胁道:“你要是敢向那个男人泄露我的近况,我就一辈子都不理你了。”

千曲川够长了,一辈子比千曲川还长。源次郎慌了神,连忙跑去找昌辉商量对策。昌辉想了想:“跟我说说源五郎的近况,我负责泄露。反正又没说不理我。”

源五郎就那么恨父亲吗?恨到放下矜持向去大井马队下跪,求他们带上自己、非得连夜逃出甲斐不可。真田源次郎不明白,但后来加津野昌春明白了——那很像是恨的情感,其实是戒断。他不想见他,是害怕见了以后每天都想见。他不想自己两年来努力塑起的坚硬外壳于一朝一夕塌陷,不想再被打回原形,重新沦为那个父亲最心爱的、却最先被舍弃的孩子。

二百多个时日未见,源次郎甜甜地缠着父亲,恋恋不舍地说了好久的话。勘助在旁边听着,发现这孩子说话全是技巧:他一个字都没提过双胞胎哥哥源五郎,言语间却充斥着对方的身影。当源次郎说“我们”,听者立刻能理解到是“谁们”。勘助猜测,源次郎一定觉得这样就不算告密了,毕竟“球扔了”和“球掉了”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待昌辉先行一步辞别了父亲,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时,源次郎仍在门口磨磨蹭蹭,见幸隆并没有催促他,便满是期许地抬起头:“父上,能不能也亲亲我?”

山本军师感觉眼前一黑,脑海里呼呼过风。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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