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拨回一年前。
(其实小十郎最擅长的不是加减乘除。)
三月中旬,铺天盖地都是樱梅桃李喷射出的柔嫩花粉。所谓“锦绣之色,酷烈芬芳”,粉红色的香气深入气管,沁染内脏。阳春三月,是花粉过敏症爆发的季节,也是自杀对策重点强化月,以及,是毕业季。
成实百无聊赖地靠在走廊上,全力以赴地撅起嘴唇,试着把毕业证书放上去。他身上是一年只穿不到三回的春季制服,这座男高以制服好看闻名,在全国男校制服总选举上拿过第十七名。西式的剪裁,马尔斯绿色的条纹领带,刺金校章规范地印在左胸前,属于清爽雅痞的风格。
成实觉得领带颜色太娘炮了,西装外套穿起来像套了个硬纸壳。因此他四季如一地穿着夏季校服的短袖,深冬时节就戴着长款护腕硬刚。但今天的毕业典礼,迫于化为拍照魔人的父母的强压,他不得不捯饬得像样一点。
(差不多该去拍傻屌照了……)
他直起身体,把视线从校门口移开。十分钟前片仓景纲刚刚经过,笔挺的正装,怀抱一束像殡葬用品的白色花束。景纲像一个微软雅黑体的惊叹号,雷厉风行地介入这个海洋球池般缤纷多彩的校园。人群纷纷行注目礼,猜测他要么是来推销人寿保险的,要么是来缉毒的。
景纲一则锋利的监考式眼刀,逼退了各路好奇的目光。将所有场合商务化、去感情化、性冷淡化是小十郎的天赋。事实上那花的寓意已经足够燃烧了,即使它不红,也并不是玫瑰。后来被总裁拿出来茶余饭后:“我怎么不知道白色雏菊的花语是‘等你长大以后再下手’?”
成实穿过人山人海的礼堂,和背影犹如孪生兄弟般的同学们摩肩接踵。班级合影已经结束,现在是自由拍照时间,成实被各路人马拉去一通狂拍,像个被拍子抽来抽去的兵乓球,笑僵了就龇牙咧嘴,反正青春无敌的年纪,怎么都不难看。
他抽出一只胳膊来,给景纲发信息:你在哪里?我现在去找你。
(小十郎最擅长的是——)
时间拨回一小时前。
“好吧,”最上义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凭什么要帮你呢?”
“就凭……”
“就凭你是害我手机无时不刻弹出色情广告弹窗的罪魁元凶,我为了帮你,当然要去得罪我最尊贵的合作伙伴没有之一。方仓君,这符合你最爱的逻辑吗?你今早吃的三明治是不是忘记涂复合维生素B和健脑补肾丸了?”
有些时日没叨扰了,最上社长依然是细眉细眼的,笑起来像个京剧脸谱。只是他的语速显著地提升了,从堪比歌舞伎的讲话速度,升级成了日语能力试验一级听力。他的气焰也显著地增幅了,片仓分社长怀疑他今天喷的不是香水,而是医用酒精。
一旁的真田小助理低声说:“您是不是把上次黑进您邮箱的色情链接打开了……”
“住口!女士!”最上社长以一个I NEED YOU式动作打断她,“我没有和你翻旧账的打算。听着,既然你们掌握了指控蒲生氏乡的决定性证据,那么妙极了,请你们联系警察叔叔,别来麻烦一个只会卖香水的纯洁商人。”
片仓分社长交叠双手:“所以我们并没有去麻烦只会卖香水的纯洁商人,而是来了这里。”
“……你语文真差。”
“谢谢。”景纲整然地微笑,“我小学语文是程序员教的。”
“你是程序员造的我都信。”最上社长讥讽道,“蒲生氏乡往身上喷了我们公司的商品,然后开起重机肇事逃逸,撞的人说他身上有我的香水味,导致政宗以为人是我撞的——开什么玩笑?全世界使用我公司商品的人比AB血型的人都多!凭什么就我?凭什么就他?”
片仓分社长滞重地看着对方,一时间也无言以对。
平心而论,求助最上义光实属破釜沉舟之策。三年前,伊达辉宗意外身亡后,最上义光在葬礼上致以悼词,替他妹妹失去最好的丈夫、自己失去最好的盟友而哽咽失声。一出葬礼会场,他就开始张罗如何并购伊达会社,教唆妹妹义姬,推举政宗的弟弟竺丸,让伊达财团一分为二,再和最上财团合二为一。
最上义光有一个高弹力胃袋。蛇吞象,也需要象的配合,毕竟象牙是消化不掉的。说白了,即使蒲生氏乡想击溃伊达会社,他的能动性最多也只能排在第二。
“这么说,您无论如何也不肯出面了吗?”
“没看到我茶都懒得给你泡吗?好走不送。”
真田小助理把那台宛如新鲜小番茄般的笔记本电脑转过来:“最上社长,令千金近日似乎对蒲生氏乡先生很感兴趣……”
“什么?!你是说我的驹?!那绝不可能,我女儿可是长大后要嫁给爸爸的!”
最上义光猛地扳过屏幕,瞋目裂眦又声嘶力竭。屏幕上驹姬正低含着玉兰花苞般美丽的下颚,和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站在一起——就算和二百个女孩站在一起,她也一定是最夺目的。驹姬巧笑嫣然,手握着蒲生氏乡的海报,在车站前为赈灾募捐。
最上驹姬作为初崭头角的美少女选举冠军,蒲生作为活动首席代言人,这似乎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幕。但如果让做父亲的看图说话就是另一回事了。父爱警笛不会放过和女儿同框的任何雄性,哪怕是笔袋的唐老鸭图案也必须换成黛丝。
真田小助理暗忖,天下千万种父爱,本质上也都差不多。曾经真田工程师也经常组织全家人一起玩神经衰弱,赢的人以后可以嫁给爸爸,幸村和信之就默默地去翻未知领域,拼命避开对子,将绝对的胜利献给胜赖大人。
最上社长的声音出离颤抖:“这不可能,驹曾经说过自己最崇拜的男人和伊达这个姓氏有关,那毫无疑问就是指爸爸我没错了。多么可爱的驹,明明盲目地崇拜着爸爸却羞于直接表达……岂有此理……蒲生氏乡算什么狗东西?!”
虽然有点在意前半句话,但片仓分社长认识到此刻应趁热打铁:“最上社长,如果这一次的行动有任何闪失,会给伊达会社带来毁灭性的打击。您一定不想看到义姬夫人悲痛欲绝的样子吧?”
其实他已经不用补任何刀了,此刻正在最上义光手指上旋转的就是车钥匙。似乎不上他的车,他立刻就给你表演人体自燃。景纲礼节性地搭了一句:“车让我来开吧?”想起上司开车似快艇的设定,真田小助理不假思索地制止了他:“不不不,还是让他开吧。”
时间拨回现在。
“片仓先生,可以请问您的生年吗?”
蒲生氏乡将苹果屑和罗勒加入热威士忌中,和配餐一起端给三位不速之客。真田小助理无言地盯着白瓷盘里的鱿鱼丝和士力架,心想这可能是贵族独特的吃法吧。
“我比您小一岁。”景纲板着脸作答。最上社长“啥?!”地一声坐直了身体,不无遗憾地凑到对方耳边:“方仓君,你才二十九啊……你的抬头纹都能装订文件了……”
“您说笑了。要是真有那个功能,我早就把您的嘴订上了。”
“这么说,伊达社长就比我小十一岁了。”
蒲生露出美轮美奂的微笑,那绝妙的分寸感,像是用量角器练出来的。景纲感到奇疑,怎么会有人以他为基准去换算和伊达政宗的年龄差,蒲生的下一步棋就等在那里了。
“十一岁已经差出去一个辈分了。面对一个比自己小十一岁的人,很多郑重的感情都难以抵达,无论是好感亦或恶意。你不为此而感到悲哀吗?”
蒲生氏乡没有提到成实,但每一个字都确凿地指向那个轮廓。
“蒲生先生可真诗意。”景纲冷笑道,“但我信奉的原则是,当条件与结论间的逻辑关系不明朗时,就做一条辅助线。”
“原来如此。你通过这一条辅助线,”蒲生对着最上社长优雅地抬了抬下颚,“单枪匹马地闯到了我这里。是有何贵干呢?”
真田小助理一边用嘴唇抿着柳橙汁,一边静悄悄地察言观色。她琢磨着在单枪匹马这个词里,自己算是“单枪”,还是算“匹马”。似乎跟沦为辅助线的最上义光相比还算好的。
“不过是想就您非法监禁我168个小时这个事实,讨要一个说法罢了。其中还穿插着一些诸如诱拐、电击、枪击、私闯民宅之类的小插曲,今天天气不错,我可以一条一条地指控您。”
“如果这是一个误会的话,被指控私闯民宅的人就不是我了。”
“当然不会。”景纲说,“因为我有目击证人。”
蒲生的笑容加深了:“你所说的那位目击证人,可是上不了法庭的。”
他们的交锋已经无比地接近那个领域了。近得令人猝不及防。不得不承认蒲生的教养是好的,他不屑于耍赖和装傻,也不打算滴水不漏地隐瞒自己的行径,似乎他非过的法太多了,“枪击”或“监禁”都只是千年古树幽暗根须的纤细一缕,听起来跟“咖啡罐往可燃垃圾里扔”是同等罪过。
“或许……”幸村打断道,“您骇入伊达财团机密程序的痕迹更适合成为证据。”
蒲生将视线转向她,甚至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
“既然是机密程序,一定并不适合公之于众吧。”
“为什么不适合公之于众呢?”幸村的语气锐利起来,“伊达成实不是已经死了吗?”
“真田。”景纲低声制止她。他的制止一向是在保护她。当幸村想要保护景纲时,她总是选择勇敢地冒犯敌对势力,反过来景纲想要保护幸村时,她基本上已经冲出去很远了,他只能选择谢绝她的冲锋。无论它的性质是上司保护下属,长辈保护晚辈,或者男性对少女的保护。
“是啊,当然。”蒲生氏乡轻描淡写道,“就像武田胜赖也已经死了一样。”
真田小助理感到一阵微弱的电流骤然窜过后脊。最上社长对武田会社的经纬只知皮毛,漫不经心地打着哈欠问那是谁,哈欠把胜赖名字的发音都歪曲模糊了。“这就轮不到我来回答了。”蒲生的眼睛依然锁定住幸村,“真田小姐一定认识胜赖社长吧?”
“当然认识。”幸村流畅地回答,“就像我认识您一样认识。”
“也曾这样面对面吃着甜点吗?”
“我不记得了。”
“咦,也没有过去那么久吧。有十个小时吗?”
面对蒲生纹丝不动的笑容,幸村感到心跳开始减速。
“失礼了。本想问有过去十年吗,是我口误了,请你见谅。”
——这个人一定全都知道了。幸村想。她以为父亲的保密工作是完美的,就算胜赖每天在商店街上活蹦乱跳,也根本不会有人把他跟十年前的死者联系到一起。
将胜赖逼入绝境的正是织田党派。蒲生曾在织田事务所做过基础的事务工作,那时的他恰与现在的幸村是差不多的年龄。假设蒲生曾经奉命追查过胜赖是否真的死亡,在调查结果即将水落石出的节骨眼上,他的上司却突然离奇死亡,因此胜赖之谜被永远地搁置了下去——这样的剧本,似乎也未必是异想天开。
无论如何,蒲生在向幸村下达最后通牒:如果你继续介入,我就不会再口误了。
“真田,这已经是你第三次擅自做超出我许可的事情了。”片仓分社长提高了音量,“你被解雇了,现在立刻给我离开这个地方。”
“真的假的啊,”吃一堑长一智的最上社长在他们两人之间看来看去,“真田小姐,要不要来最上会社?我这个人不计前嫌的,你先把我手机上那个弹小广告的病毒给去掉……”
蒲生摇晃了一下热威士忌,客厅内应声出现了约二十个西装革履的打手,全员整齐划一地戴着毛毡爵士帽,西装左领印着金色对鹤。他们以训练有素的步伐缓慢靠近,像积雨云般压迫过来,虽然赤手空拳,四肢却蓄满一触即发的冷酷暴力感。
“实在很抱歉。”他的语气饱含着货真价实的歉意,“你们不能离开这里。无论是现在,还是从今以后。”
幸村本能地站起身,挡在片仓分社长面前。景纲却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想不到蒲生先生先礼后兵的比例掌控得如此失败。而且,您似乎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一件事。”
“什么?”
“那就是……”
片仓景纲站起身,向其中一个黑衣打手走去。顺手摘掉了他的爵士帽。
“——我并不是单枪匹马来访的。”
爵士帽下面露出了但木直次的脸。他冲着片仓分社长浑兮兮地一笑,粗嗓门地“哦!”了一声,其余的人也纷纷摘掉帽子,露出同款笑容。这款定制笑容虽然看起来不三不四,其宗旨实则是让片仓分社长“感觉是向日葵在目送自己”。至于景纲实际上感受到的是泰坦魔芋还是捕蝇草,就售后概不负责了。
“蜈蚣帮第三节肢干事——但木直次参上!大哥夫,请下指示!”
但木声音洪亮地表达着忠诚心,一口一个大哥夫叫得比蜜还甜,似乎已经忘记了不久之前评价这位大哥夫“看一眼感觉裤裆之间都没那根东西”的就是他本人。
“诶?”真田小助理惊讶地转过头,“您是何时统率起了……”
“这位但木先生已经跟踪我快三个月的时间了。大概从我们动身去最上会社,就一直偷偷摸摸地跟在后面吧。但木先生,这次行动有多少人?”
“报告大哥夫,共有十五人和一只猫!我们蜈蚣帮就算被切断手足,也能立刻再生出新的弟兄来!十五个人你就放心地当五十个用!加上一只猫战力更是破千了!”
景纲默默地将“切成三段立刻变成三条的似乎是另一种动物”和“既然猫那么强就多带几只来如何”吞咽了回去。电梯门打开,真正的金鹤打手们现身了。但木转向景纲,比出一个飒爽的大拇指:“大哥夫,这里就交给我们,请一定要把大哥平安带回来!!拜托了!!”
其余的蜈蚣帮成员整齐地高喊“拜托了!!!”,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毛毡爵士帽纷纷落地,仿佛一个又一个承上启下的逗点。
——你在哪里?我现在去找你。
手机很快震起来。屏幕上写着——我就在您附近。
成实忍不住发出了一个“诶”的音节。他抬起头,四处张望着,可是并没有找到片仓景纲的身影。他只好继续打字:毕业生穿的校服都一样啊,我找你比较好找,你就……
这时身后窜过几个追跑打闹的剑道部学生,装着武具的超大型背包飞撞过成实的身体,把他撞得一个没站稳,不小心把编辑了一半的信息发了出去。成实刚想发作,忽然被一股温柔的力道往左边带了一下。他转过脸,对上一束殡葬用品般的白色雏菊。
“成实大人,”片仓景纲说,“祝贺您毕业。”
“啊……谢、谢谢。”成实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花,“可你是怎么知道……”
(没错。小十郎最擅长的其实是——)
成实副总裁穿着POLO衫和牛仔裤,像丢一袋垃圾一样把自己丢在花园里。蒲生氏乡离开房间后,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窗户翻了出去。他很奇怪一路上没有任何人拦截他,也可能只是单纯的运气好,刚刚远远地看到了十来个西装大汉,凶神恶煞地很匆忙闯进正门。也不知道到底是暴露得太快了,还是自己移动速度太慢了。药效似乎在减弱,但是还虚虚地笼罩着他全身。
天色已经晚了。成实躺在香草地里想,其实并非无人拦截。至少有一个他本人,正挡在自己的前方。我真的能活着回去吗?我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吗?我要怎么面对政宗和小十郎?也许对于政宗来说,我的存活反而是一则噩耗,因为我的死亡对他的计划意义深远。
他闭上眼,感受暮色涂抹在眼皮上的伶仃暖意。
(蒲生氏乡不是个坏人。跟他相比,我才是坏人。)
(我应该走向的,是我应得的下场。)
(但是……)
暮色被什么遮去了。更加暖和却更加淡薄的什么。对此他已经有所预感。他相信自己总会被追上,即使没有药效,没有囹圄,即使他跑得飞快,心底也不再有犹豫。在这件事上他永远心甘情愿地失败。即使他在这瞬间设防,也永远在下个回合失守。
他像是放弃了什么般睁开眼,对上片仓景纲温热漆黑的眼神。
小十郎最擅长的其实是,
——无论我在哪里,他都能找到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