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田小助理第三次造访墓地。
第一次是总裁那个远房亲戚的影星,第二次是伊达实元的葬礼,这是第三次。三次都是参拜伊达政宗的亲族。墓碑选用了昂贵的庵治石质地,表层浮动着一层致密优艳的黑云母光斑。石灯笼正面雕刻着伊达家的竹雀纹样,棹碑上一行烫金天龙楷书体:伊达政道之墓。
在陵园一片荒凉的黑白灰色调中,金色的字体格外惹眼。当然,比起烫金碑文更惹眼的,是伊达政宗的仪表。他披着一件栗紫色的风衣,目光随意地定着,歌德耳机里漏出的嘶哑电子乐,在宁谧的陵园显得震耳欲聋。
“他喜欢金色吗?”
“他喜不喜欢不重要,我喜欢就行了。”
总裁一边漫不经心地应着,一边蹲下身去上香。
“用金色写墓志铭比较显眼,省得每次来都找不到路。”
他犹豫了一下,把订婚戒指摘下来,放进口袋,然后双手合十。
真田小助理也学着他的样子,把供物摆得很正。
“这石头对化学反应很强,被酸雨浇个几十年也没什么大问题。”
政宗轻轻抚摸着碑面。他没系袖扣,衬衣的袖子随意地挽至肘关节,露出矫健的小臂来。
“话虽如此,也就勉强葬一葬我安分守己的弟弟,埋我应该不够。好男人都是树敌万千的,我的墓石得选一种硫酸泼了也没事的材质。”
“那不就是只能是黄金了吗……”
幸村小声嘀咕着。
墓地附近的植物总是比其他地方茂盛许多。大概是摄取了更好的营养,至于究竟是什么营养,真田小助理就不太敢深入思考了。三个多小时的车程果真不是说笑的,陵园一带风景优美,人烟稀少,各种只在生物课教学卡片上见过的鸟类悠然飞行,很难相信这里还属于都内。
“为什么要选择这块土地呢?”
“大众点评上这块地评分比较高。”
“……”
原来墓地也开大众点评。她想。也不知道是不是活人在评。
政宗把订婚戒指重新带回手上,向她伸过手:“走吧。”
“等一下。”
幸村把作为供物的绿茶瓶盖拧松,再次双手合十。政宗没有阻止,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做完一套流程。对死去的蝉或他弟弟,幸村那种徒劳的温柔总是一视同仁。
“这样或许喝起来比较方便吧。”
“没用的。”
“万一有用呢。”
政宗没有笑容,深深地看着她。
“这里面什么都没有埋。”
幸村无声地睁大了眼睛。
“什么……”
“里面既没有我弟弟的幽灵,也没有他的尸骸或骨灰。这是一座空墓。”
一阵颤栗从她的脊背爬上来,缓慢地扩散至四肢百骸。
“……他还活着吗?”
“怎么才算活着呢。”
政宗淡淡地反问。他言不对题地伸出手,抚摸着幸村的脸庞。她的肌肤细腻而温热,带给他一点正确的季节感。而相对地,幸村感到他的手很凉,无形的冷流从指缝间源源不断地沁出。
“他已经不具有社会意义上的生命,如果这样也能算活着的话,那么,是的。”
真田小助理努力消化着这句话。
“也就是说,生物学意义上来讲,他还活着。”
“他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诊断书,正安静地陈列在我母亲的抽屉里。”
“但是,你说了他‘几乎’还活着。”
政宗笑了笑,不再加深这个血腥而鬼魅的谜语,转而去牵她的手。幸村也不再追问下去,只是乖乖任他牵着。两个人默默地离开陵园,开车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儿童用烟花,找了个公园等待天黑。总裁坐在狭窄的大象滑梯上,歪着嘴唇抽烟,渐渐地整个人平躺了进去。
“你好像对我的事情一点也不感兴趣啊。”
他掏出银质的打火机,对准天空,一下一下地按着。
“不然,怎么不问下去呢?”
真田小助理手扶着滑梯,温柔地附身看他。
“我应该追问什么?”
“我弟弟的事,还有,”他顿了顿,“我父亲的事。”
“我问了呀。”她无辜地说,“不是被你敷衍过去了吗?”
“穷追不舍地问下去啊。”
“我不喜欢追问,害怕会把你追到哪个死角里,两个人都动弹不得。”
政宗突然用手挡住脸,肩膀无声地耸动着。仔细一看,他竟然在笑。
“……真有意思啊。”
“这么有意思的事,能不能说出来分享一下。”
“我一直不想告诉你实情,是害怕吓跑你。而你一直不肯问我实情,是害怕吓跑我。不觉得我们两个好像傻逼一样吗?两个人类铁铮铮地恋爱,却都把对方当作神经衰弱的麻雀。”
“两只神经衰弱的麻雀,”幸村恍悟道,“那不就是伊达会社的商标吗?”
“我要让小十郎扣你工资,我社商标明明是这样。”
说着,他按过她的后脑,强迫她俯下身来和自己接吻。滑梯实在太狭窄了,根本无处可逃。真田小助理晕乎乎地伸出舌尖,迎合这个绵密的吻。总裁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背脊,隔着牛仔外套,熟练地去解胸罩的金属扣。
幸村立刻甩开他,飒爽地一抹嘴巴:“好了,我们进入正题吧。”
“……你是不是搞错什么是正题了?”
未婚妻为何如此拔屌无情。总裁望洋兴叹。
我才不想进入什么正题。他腹诽。我只想进入你。
天色彻底晚了。真田小助理从滑梯上跳下来,拆开儿童烟花的包装,总裁从里面抽了一根仙女棒,默不作声地溜达半天,找个角落蹲了下去。
幸村好奇地凑过去,发现他竟然在烧蚂蚁。
“你多大了我的老板!!!”
“在你把那个错别字改过来之前,我拒绝和你说话。”
“你多大了我的老公!!!”
“差五个月二十岁。”他说,“如果竺丸还活着,他就是跟藤五郎一样的十九岁。”
真田小助理在他身边蹲下来,蚂蚁群发出焚烧的噼啪声。
十八岁的伊达政宗坐在客厅,弟弟竺丸走过来,给他看功课上难解的题。他注意到弟弟手腕上新鲜的淤青,正欲开口,却被弟弟整理衣袖的动作所打断。
他只好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顶,问他,想不想爸爸。有那么一瞬间,竺丸的眼睛不自然地转动了一下。他是个老实的孩子,正在吞咽一则对他而言过于庞大的谎言。
哥哥。他说。你不要为难自己。
他的目光柔嫩而虔诚,透露出纯白的担忧来。
今天是父亲的忌日。等你写完作业,一起去买花吧。
好,这是最后一道题了。
政宗笑了笑,目光自然地移向桌上的可乐。冰块发出悦耳的磕碰声。
真是个粗心的母亲啊。她甚至不知道,他从来不喝碳酸饮料。
竺丸,他听到自己说,你把可乐喝了吧。
可是,那是母亲为哥哥准备的……
我还不渴。别让母亲的美意白费了。
他看着弟弟拿过玻璃杯,露出宠溺的微笑。
——真是个粗心的母亲啊。连毒杀自己亲生儿子的时候都这样粗心。冰块融化的速度太慢了。那绝对不可能是纯净水制成的冰块,里面一定混入了高凝固点的其他物质。
他看着弟弟仰头喝下它,感觉眼睛逐渐模糊了。
原谅我,竺丸。
原谅我这个冷酷的兄长吧。
我不想杀你。但也不想让母亲成为杀人犯。
玻璃杯上将只能检验出你自己的指纹来。
电脑桌面上的遗书,将详尽地讲述你在学校受到的欺凌,对亡父的过度怀念,使得你选择在父亲的忌日结束自己的生命。喜欢喝可乐的人一直都是你。一直都只有你。母亲只了解你的喜好。她量身订造的一份死亡,也只能属于你。
他看着弟弟停止挣扎,眼神逐渐失去光彩。
他叫了救护车,然后起身去买花。
“继父亲之后,我又杀了弟弟。”
政宗点燃了新的仙女棒,语气平然地继续说下去。
“——但这一次没有杀死。”
“那真是份很精妙的毒物,恰到好处地消去了我弟弟全部的记忆、以及一小部分的智力。我弟弟当时十七岁,脑损伤让他回归到七岁的智力水平,按比例来说,应该是一小部分吧。”
“那恐怕这是我母亲为我准备过的最昂贵的礼物了。可惜,还是没有送到我手里。”
“作为生物的我弟弟可以活着,但社会意义上的伊达政道不能。我父亲死后,不少合作多年的赞助商撤回了投资,最上义光一直想要并购伊达会社,险些让他成功了——如果我母亲能早点知道我不喝碳酸饮料的话,我弟弟可能就会换个名字,叫最上政道,名片上也印着别的名衔,最上财团伊达分社分社长。”
“我母亲一直相信我弟弟已经死了——是我让她如此相信的。如果她不信,最上义光就不会信,那些蠢蠢欲动想要蚕食分羹伊达家的看客就不会信。因此我弟弟必须死。死在昂贵墓碑下的那个他,和活在异国他乡疗养院的那个他,可以没有任何关系地和谐共存。”
“他只在一个地方确凿且完整地活着——只在我这个凶手心里。”
真田小助理良久无言,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哑了。
“……所以今天,我们才要来这里扫墓是吗。”
“嗯?”
“你的车被追踪了。查到信号发出地是伊达家,考虑到有可能是保镖的监护,我就暂时没有告诉你。”幸村说,“……但那其实是你母亲的监控……对吧。不惜重金造出一个空墓,甚至定期来参拜,都是为了在你母亲那里把谎说圆,让假象完美成立。”
“……是啊,”政宗低下头笑了一下,“早该想到瞒不过你。”
幸村咬紧嘴唇。她说不出话来。
“觉得蚂蚁可怜吧,那就别一直盯着看了。”
“我心疼蚂蚁,”她说,“但更心疼你。”
“说什么呢,”政宗苦笑道,“我可是加害者。”
“明明意识到了‘蚂蚁很可怜’,却还要去加害它,你是背负着这种觉悟,用自己承认的恶来禁锢自己吧。”橙色的明亮火光在她的视野里一片模糊,“对不起。我很后悔。没有早一点追问你。我……真是太差劲了,只想着自己的事,只期待着等你有一天能主动对我敞开心扉,根本不知道你一直在独自苦恼着。我接受了你的戒指,却没能早一点分担你的痛苦。”
“……我不是为了找人分担痛苦,才跟你相遇的。”
总裁把她抱进怀里,缓缓地收紧手臂。
“我不想跟你分担痛苦,只想看你笑着的样子。”
他扳过她的脸,拭去她的泪水。
“来,笑一个,不笑扣你工资了。”
哭成这个样子,连呼吸都困难。幸村伸出手指,强行把自己的嘴角往上顶。
“这样才对。下周我会比较忙,大概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政宗把她的订婚戒指摘下来一次,又重新戴上。
“等我回来以后,我们就结婚吧。”
——直到三天后,真田幸村才真正理解了“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的真正含义。
彼时她和片仓分社长一起,站在伊达会社本社的10层,眼看着这个昔日再熟悉不过的建筑物变成一座陌生的魔窟。片仓景纲愕然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将自己的门卡反复扣在识别器前,然而,电子门上方再一次显示出“ERROR”的字样。
“这不可能……”
他叫出手动输入的键盘,输入自己的员工ID,但电子门依旧纹丝不动。
“安全程序一定被什么人改写了。”
真田小助理把耳机摘下来,严肃地看着他。
“连真田家的软件也无法攻入公司的后台。”
景纲当然听得懂“真田家的软件”实际上是什么东西。
他们像以往一样,每周一来本社上班,却发现高层专用的电梯被限制只能上到10层。一出电梯,以往熙熙攘攘仿佛一个菜市场的营业部,此刻却死寂得像一口枯井。通向其他电梯和楼梯的别栋回廊前,电子门静静地关闭着。
片仓分社长立刻跑去10层的复印室,把自己的门卡往上一拍,复印机却照常启动了。
(不是卡消磁了……)
他感到一阵晕眩。
(是我的权限被锁了。)
那么事情就很明显了——在整个伊达会社,有权利去锁分社长级别权限的人,总共也就没几个。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袭来。景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回到通道的电子门前,却发现鬼庭总经理正静静地恭候在那里。
“你好呀,片仓分社长。”
鬼庭纲元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来。
“让开,”景纲说,“我要见政宗大人。”
“像以往一样,去见不就好了。”
从他余裕的语气中,景纲确信了这个人是知情的。
“把你的门卡给我。”
“只要不是门卡,”鬼庭总经理微笑着,“我连命都可以给你。”
“政宗大人对你吩咐了什么?”
“也没什么特别的。”
纲元缓缓地从胸前抽出门卡,握在手心里。
“他只是说,不允许任何人造访社长办公室。”
“政宗大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社长和副社长,这两个人的平均年龄只有18.5岁。”
鬼庭总经理以一种慈悲的表情,注视着片仓分社长。
“一个是你教育出来的,一个是你……灌溉出来的。”
“我只教数学。”
景纲淡淡地反驳。事不宜迟,他已经不想去计较灌溉这个可高尚可下流的动词。
“无论如何,小景,你要负起责任来呀。”
“把门卡给我,”景纲说,“我负给你看。”
“这我可做不到。”
纲元袒露出他特有的那种斩钉截铁的温柔。
“如果说你的职责是将政宗大人引导向光明的话,我的职责就是‘绝对服从’。”
“那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变凉,“成实大人呢?”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
景纲的脸色苍白,语气显著地动摇起来。
“拜托你,把门卡给我!!!”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强调了,我不能把门卡给你。”
鬼庭纲元目色深邃地注视着这位义理上的弟弟。
“听懂了吗?我不能把它‘给你’。”
“!!!”
景纲一个激灵,终于领悟了对方的意思。他以最快的速度抢过鬼庭总经理虚握着的门卡,和真田小助理一起向普通电梯全速跑去。纲元在他们身后从容地微笑着,右手还保持着举着门卡的姿势:“哎呀呀,没办法,被抢走了呢。”
他们一路飞奔到社长办公室,门却是紧紧锁上的。敲门也无人回应。真田小助理趴在地毯上仔细倾听,却听不到办公室内有任何动静。她疑惑地站起身,和景纲交换着眼神。
就在这时,他们同时听到一声巨响。
枪声。
——是从楼下的分社长办公室传来的。
几十秒后,当他们赶到分社长办公室时,门自己开着。令他们终生难忘的凄惨光景映入眼帘。
这不是真的。幸村想。
房间里满地散落着文件,被打碎的玻璃器皿,不知是红酒还是鲜血的粘稠液体,在一部分的打印纸上泊泊地流淌。伊达政宗倒在房间的正中央,还穿着那件栗紫色的风衣,戴着戒指的左手狠狠地抓着地毯。房间里飘荡着新鲜的硝烟味和冷峻的青烟,像是一个流溢着干冰的能剧舞台。伊达成实把枪往地毯上一扔,面无表情地转向片仓景纲和真田幸村。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救护车和警察。”
TBC
其实这案件放在柯南里一集就可以破案了。
因为成实下意识地把救护车和警察的顺序说反了……他知道是能救的。
另外“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大概是反FLAG吧www